方舟子 | 丙肝研究获诺奖奇怪吗?

文 | 方舟子

今年的诺贝尔医学奖奖给了三个发现丙肝病毒的科学家,有一些人觉得很奇怪,怎么发现一种病毒就能获得诺贝尔奖呢?

其实,发现一种病原体获得诺贝尔奖在历史上是非常常见的。细菌学的鼻祖科赫获得诺贝尔医学奖就是因为他发现了结核杆菌。后来,发现疟疾病原体、黄热病病毒也得过奖。更晚近一点的,发现乙肝病毒、导致胃溃疡的幽门螺杆菌、艾滋病病毒、HPV病毒也得奖了。所以,因为发现某一种病毒或者某一种病原体获得诺贝尔奖,是一点都不奇怪的。

北大教授饶毅(我是因为这件事看到报道,才知道原来饶毅还是北大的教授,不是全职、而是兼职到首都医科大学当校长,跟他的好朋友施一公一样,在清华当教授,兼职到西湖大学当校长。我们今天不说这事)是研究生物学的,按理来说应该是一个内行了,却对此感到奇怪,写了一篇文章《今年诺贝尔医学奖有奇怪之处》质疑这次诺贝尔奖。饶毅主办的网刊《赛先生》也报道、引用了他的说法。

饶毅觉得很奇怪的是,为什么今年的诺贝尔奖要颁发给一个比较罕见的疾病呢?他倒是认为发现了某一种传染病的病原体是可以获奖的,但是应该是那种比较常见的、比较重要的传染病。他把丙肝拿来跟乙肝、甲肝做对比。他说,乙肝是比较严重的一种疾病,因为它会导致肝癌,所以乙肝病毒的发现者获得了诺贝尔奖;甲肝一旦爆发数量非常的多,但是它却没有获奖。饶毅的意思是,丙肝是比较罕见的,又不像乙肝那么严重,但是为什么会获奖?

饶毅的这个说法很没常识。首先,丙肝并不是一种罕见的病,而是非常常见的。得了丙肝的人大部分都会转成慢性丙肝。根据世界卫生组织的估计,现在全世界有7000多万人是慢性丙肝患者。有一些专家认为世界卫生组织的这个数据是比较保守的,有一项研究认为现在全世界实际上有1.4亿的丙肝患者。可见,丙肝患者非常多,虽然总数不像乙肝那么多,但在很多国家丙肝患者比乙肝患者还要多。饶毅认为甲肝好像是最流行的。我估计这是他看新闻看到哪个地方爆发了甲肝,就觉得甲肝很常见。其实不是的。就这三种病毒性肝炎而言,甲肝是最少见的,一年全世界也就几百万例。而且,甲肝是这三者中最不重要的,几乎所有被甲肝病毒传染的人自己都会好的,只有很个别的人才会病重、死亡。而丙肝不仅很常见,而且也很严重。饶毅以为丙肝跟乙肝不一样,不会导致肝癌,其实丙肝同样会导致肝癌。所以,丙肝跟乙肝是一样既常见又严重的传染病,乙肝病毒的发现者得了诺贝尔奖,丙肝病毒的发现者也得诺贝尔奖,就不奇怪了。

饶毅认为这次诺贝尔奖还有一个比较奇怪的地方。他说,丙肝现在可以治愈了,这是很重大的医学成就,既然要给丙肝颁奖,为什么发明了治疗丙肝药物的人不一起得奖呢?饶毅好像忘了,诺贝尔奖每次颁奖是有名额限制的,最多只能奖给三个人。现在三个人的名额已经用完了,这三个人都在发现丙肝病毒当中起到了关键的作用。

第一个是沃尔特。他首先发现了因为输血被传染的病毒性肝炎中实际上绝大部分(80%以上)既不是甲肝也不是乙肝,有一种未知的肝炎病毒。正是因为他这个发现,接下去他的学生霍顿做了进一步的研究,把丙肝病毒的RNA片断分离出来。这样,我们才可以根据这个片断来设计怎么样去检测血液中的丙肝病毒。第三个是赖斯。他把丙肝的RNA注射到动物体内,让动物得了丙肝,这样就证明了丙肝病毒的确是丙肝的病原体。所以,这三个人在发现丙肝病毒当中都起到了最关键的作用,是一个都不能缺的。这三个名额都用完了,还怎么给发现丙肝治疗药物的人呢?也许以后会把诺贝尔奖给发现治疗丙肝药物的,也许不会。诺贝尔奖一般倾向于颁发给做基础研究的,因发明药物获奖是比较少的。

饶毅的错误被指出来以后,他有一番辩解,说他根据的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旧数据,才误以为丙肝很罕见。《赛先生》也替饶毅辩护,在报道中加了一说明,说现在丙肝的发病率很高,但是在几十年前丙肝的人数很少,意思是,饶毅根据的是几十年前的旧数据。

这完全是说假话文过饰非,因为根本就不存在这么一个旧数据。上世纪七十年代,沃尔特发现因为输血导致病毒性肝炎的人当中只有一小部分是甲肝和乙肝,80%-90%是被一种未知的病毒感染。所以当时就已经知道丙肝是非常常见的。到1989年,霍顿把丙肝的RNA片断分离出来,才有了检测丙肝病毒的方法,才能够去研究究竟有多少人得丙肝病毒。所以,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怎么可能知道丙肝的发病率,而且还认为是比较低的?后来丙肝发病率不仅没上升,有可能反而下降了,因为对输血的筛查严格了。

我指出这一点以后,饶毅就对我说“因为我没有学识,我很弱智”。他说这番话纯粹就是以退为进,把自己说得很不堪,然后让人不好意思去追究他。他都已经当到大学校长、北大教授了,自以为在山上可以鄙视山下的人了,怎么又说自己“没有学识”、“很弱智”呢?他本行的专业做得也还不错,但他的专业是神经生物学,一旦出了他的专业,即使还是在生物学领域,他的确表现得很没有学识。比如说,他曾经评论过群体免疫,暴露出他对免疫学是非常无知的;他曾经贬低过达尔文,暴露出他对进化论是非常无知的;他曾经吹捧过搞“先父遗传”伪科学的刘用生,暴露出他对遗传学是非常无知的。所以,饶毅对生物学基本知识、基本概念的掌握是很欠缺的,基础没打好。

我与饶毅有过很多的争论,批评过他很多次,都暴露出他的生物学基本功很差。这也许和他受的基础教育不扎实、不全面有关系。基本功差,专业也许能够做得很好,因为那是很狭窄的一个领域。但是,饶毅不是只是一门心思搞他的领域,他还喜欢跑到别的领域、特别是生物学的其他领域发表评论。比如说,他曾经写过一篇很长的文章来预测诺贝尔医学奖。这是跨领域的,要把所有的生物学的领域都掌握得很透才能做到。他曾经猜中过有那么一、两回,然后就被吹捧得神得不得了。这回没说对,他就很恼怒,说人家不靠谱,有“奇怪之处”了。

除了喜欢预测、评价诺贝尔奖,饶毅还喜欢发各种各样的评论,甚至喜欢写生物学的历史,号称在写一本普通生物学教材。但是,因为基本功不扎实,我认为他不适合研究生物学的历史,也不适合写普通生物学的教材。

这件事不仅暴露出饶毅的生物基本功不行,更重要的是,暴露出了他治学的态度有问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知识短板,甚至连自己所在领域的基本知识也没有,但是,看到了一条新闻要去评论的时候,至少应该去做一点准备工作,关于丙肝的数据和丙肝会不会导致肝癌,只要稍微一搜就都有了。饶毅甚至连搜都懒得搜。即使不去搜,仔细看一下诺贝尔奖颁奖委员会的颁奖理由和新闻稿,里面关于丙肝的严重性和发现丙肝病毒的重要性都写得很明白。饶毅显然没看。不看第一手的新闻稿,也不做必要的搜索,不掌握基本的资料,就写文章批评,说明治学态度是很不严谨的,被人指出了错误就说假话掩饰自己的无知,更是大有问题。

2020.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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