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舟子.
前几天四川著名诗人流沙河以88岁高龄去世,媒体、网上都是一片追思、颂扬之声,甚至有人宣布成都从此没有了灵魂。这些追思文章都提到流沙河在1957年因“星星诗案”被打成右派,文革期间下放农村监督劳动,80年代才平反重返诗坛,遭遇令人同情。但石天河的学生糠糠壳儿在《流沙之外,尚有蜿蜒天河》一文中详细介绍“星星诗案”的前因后果,让人知道流沙河在其中的表现并不光彩。
“星星诗案”的起因是流沙河在《星星》诗刊发表的一组诗《草木篇》被批为“大毒草”。当时流沙河在《星星》诗刊的上级石天河撰文为流沙河辩护,全国各地还有一批诗人、文人撰文支持《星星》和流沙河。但在毛泽东点名批了《草木篇》和流沙河之后,流沙河为了争取宽大处理,写了一份长达一万二千字的《我的交代》,揭发四川文学界存在一个以石天河为首的24人的“反党集团”,把他们私下的“反党言论”一一汇报。这些人绝大多数都是在《草木篇》被批判后出来声援他的。
随后,首犯石天河被判处15年徒刑,实际上坐了23年牢,1980年才平反,到江津师专(后来改叫重庆师专)当教师。另有4人也被判刑,还有18人被判劳教,其中两人自杀。只有流沙河获得宽大处理,被划为右派后留在文联机关工作。
流沙河在80年代获平反后成了著名诗人。他绝口不提他当年在“星星诗案”中的“立功表现”,更不会反省、忏悔。别人提到“星星诗案”,也只把流沙河当成受害者,有的是不知内情,有的是知道但认为那是时代的罪恶。糠糠壳儿说他写此文的目的是:“好好写历史,不是为了向逝者讨说法,而是为了提醒我们的同辈和后辈,大家一齐努力,推着这个国家一直向前走;永远不要再回到那样摧残人性的年代。”
但是,即使在一个摧残人性的时代,当厄运降临时,一个人也可以根据良知做出选择。坚强者一个人扛下来,软弱者为了自保也许会牵连他人,但只要良心未泯,就应该能不说就不说,尽量不要殃及别人。只有卑鄙者才会为了立功主动出卖老师、朋友、同事,而且多多益善。所以无论在什么样的时代,像流沙河那样卖友求荣,把帮过他的人全部出卖,甚至夸大其词添油加醋,由受害者变成帮凶的,都只能视为不可原谅的奸人。就像石天河诗中所言:“君自惜身无可议,人来护尔反操戈。”
当然,在“星星诗案”中,流沙河最多算是帮凶。这个案子是谁具体负责的?负责者在处理时是从严还是从宽?虽然该案是毛泽东钦点,但他并没有具体要求怎么处置这些人,办案者有宽严取舍的余地。但按照“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的传统,从处理结果看,办案者是从严的。因为人们只怪罪于时代,这些作恶者就被原谅了,甚至连他们的名字也没人提了。当年的冤假错案,大致也都是这么被对待的。
摧残人性的时代并没有完全远去。高墙之内,还有的是种种罪恶。作恶者会说自己是奉命行事,但那不能做为作恶的借口,因为奉命行事也可以有所选择,可以消极抵抗,也可以积极主动,甚至还可以比命令执行得更严酷。如鲁迅所言:“暴君治下的臣民,大抵比暴君更暴。”“暴君”只是要把人打一顿,“臣民”却一棍子打死。“暴君”只想抓一名首犯,“臣民”却抓出24人集团。“暴君”只想关你251天,“臣民”却关你五年半还不放。“暴君”只想删帖,“臣民”就给直接封号。
如果我们把这都当成时代的错,就那么轻易原谅,就是在纵容、鼓励作恶,作恶者永远不必担心将来有一天会被清算,就会更加凶暴。我们记下历史,既是为了警示来者,也是为了追究逝者。即使作恶者生前躲过了清算,也难逃历史的谴责,因为历史耻辱柱,本来就是为这些人准备的。
2019.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