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母亲的病,高考志愿表上我从头到尾清一色填了十几个医学院,以第一志愿录取上海医科大学。毕业于北大古典文学系的语文老师闻知对我说,中医是个“伟大的宝库”,值得好好研究。我颇信以为真,这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
进入大学后,从解剖、组胚开始一步步进入医学世界,建立在逻辑和实验基础上的现代医学体系与物理、化学、生物等自然科学体系高度契合,给人以深沉、理性的美感。同时,我没忘语文老师的教诲,课余到图书馆啃读《黄帝内经》等中医经典。这些经典独立于现代科学体系之外,所有的概念都是含糊不清的,不但缺乏逻辑,也毫无实验依据,这与我所受到的教育格格不入。我渐渐对“伟大宝库”失去信心,终于决然放弃。这在我是自然的结果,就像中国第一批留学生出洋见世界后自然会剪掉辫子一样。
终大学六年,只有一门《中医学》的考查课,课余浏览了《黄帝内经》等少数经典,对中医的认识可谓浅薄。但同学中有热爱中医者,经常有激烈的辩论,对于中医的理解,这样的辩论较之书本得来更为深刻。中医理论的“博大精深”往往经不起一辩。
毕业后成为内科临床医生,遇到太多因为迷信中医而贻误病情、因为服中药而致严重后果的病例,对中医的警惕和反感日深。到2005年左右,我开始接触互联网。现实中日见萎缩的中医在网上却异常活跃,海量广告、歪理邪说,充斥每一个专业和非专业论坛的角落。出于医者的本能,我就此投入反中医的少数派。我无意中闯进37度医学网的中医论坛,在那里酣战了两年多时间,赢得“中医反王”之名。不断有中医粉丝质问我:你懂中医吗?中医粉们其实应该躬身自问。我是这样认为的:中医丝毫不难懂,觉得难懂者,并非古文水平不够,而是因为缺乏现代科学的武装。站在现代医学的巨人之肩上,理当绝对姿态俯视古老中医,唯有深刻理解现代医学的精神实质,才更有资格批评中医。这样的论战中,我不但阅读了大量中医古籍和文献,更重要的是,对循证医学的深入研究使我对现代医学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我的论战贴被好事者挂到医学八号楼,再被收录到新语丝。在这两个网站又接触了更多的批中医大家,影响最大的有余云岫的《灵素商兑》、方舟子的《人参与西洋参:历史与现实,神话与事实》《中药毒副作用备览》、张功耀的《告别中医中药》、祖述宪的《动物用药的起源和医疗价值》、于宗翰的《人体内哪有什么经络系统》等中医批评代表作。我对中西医的看法也渐趋定型:于理论,一个基于粗浅经验和玄想,一个基于科学实验和逻辑;于疗效,一个耍嘴皮子,一个严苛循证——中西医的区别大致如此。此后在新语丝和新浪博客不绝如缕地发表批中医文章,积累而成百余篇,就集成一本书。开始取名为《棒喝中医》,细想不对,“棒喝”那是彻悟大道的宗师做派,余何人哉!于是改为“拍砖”,符合了草根身份。尽力拍出一块砖,虽不致命,吓他一跳,吸引或警醒几个旁观者,也就达到了目的。
然而,并不容易出版。联系了数家出版社,均在选题申报时被枪毙,这是可以预见的结果。也曾想借助名人力量,试着给方舟子写过一封电子邮件,请他给写个序言。非常荣幸,方先生居然回了信,只有一句话:“找到出版社了吗?”方先生一针见骨。
为什么这么难出版?中医粉们说批评中医是违反宪法的,谁敢出?我于是研究宪法。《宪法》第一章《总纲》之第二十一条:“国家发展医疗卫生事业,发展现代医药和我国传统医药。”非常清楚,宪法说的是“发展”,不含有使中医免于批评的“保护”之义;同时,宪法规定的“发展”是“国家”的义务,而不是公民个体。也就是说,任何公民对中医(以及一切科学门类)的批评都不违反宪法。
这本书终于得以在香港出版,在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力量。
棒棒医生
于湖北黄石市磁湖之畔
2014年5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