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卜敏的梦餍
卜敏象只无精打彩的狗一样倦怠地缩在钱小生家旁边的水泥台上,钱小生他妈腆着个大肚子倚在自家门边的墙上晒太阳,她的大女儿坐在一旁发呆。这是个有十多岁的女孩,她只会些简单的词语,大约是个天生的低智儿,所以她没上学,成天上山、下地找猪食喂猪,尽管这样她母亲、她弟弟,或外面的任何一个小孩都可以揍她。只有卜敏不会揍她。在卜敏心里那是一个值得可怜的大女孩。卜敏牢记母亲说的∶“那姑娘是个傻子已经很可怜了,更不应该欺负她。怎样说,她也是个人。”可卜敏也不明白她的父母和钱小生为什么不把那傻女孩当人。
卜敏看到钱小生的母亲用一些阴险和诡诈的目光不时瞄一下卜敏,那目光里有傲慢和鄙视。
之后又把目光投到对面的大山或蓝天白云间,那目光松散而且毫无内容。时而她又尖起耳朵听山下的高音喇叭,这些日子高音喇叭从早响到晚,喇叭里传出的全是义愤填膺、令卜敏心惊肉跳的吼叫。他也听到过他父亲被人押到话筒前嘶声哑嗓地交待自己的罪行。还听到气愤的造反派击打到他父亲脸上的耳光、拳头声,还有父亲心胆俱裂的喊叫声。卜敏五脏俱焚地捂着耳朵,小脸苍白。仿佛他正置身在一个可怕的梦餍中。
很多时候是钱小生他爹在主持,钱小生他爹叫钱伟成,是矿山造反派的头,现在造反夺权成功,把另一派的人赶出了矿山,他做了司令。在喇叭里他声音最大、讲的话最多。这时钱小生的妈的表情就变得沉醉起来,微笑就舒展在了她的脸上。
照在墙上、照在钱小生她妈身上的太阳在卜敏的眼里是绿色的,那种绿色死气沉沉,散发着棺材的气息。这种死亡的绿色多日来一直浸润着他的大脑,他就感到自己活得飘飘浮浮,站着的时候也会恐惧大地下陷,他甚至不敢站着。
卜敏在恐惧中把自己龟缩进一个黑暗的心灵角落。用他那畏首畏尾的目光打量着这个世界、这个矿山,还有钱小生他妈的大肚子。渐渐他的目光就变得锐利了,这个时候他眼里没了色彩、耳里也没有了喧嚣的喇叭声。世界只是黑白的。钱小生他妈肚子里倦缩着的大头人就清淅地出现在他脑子里。
钱小伟他妈发觉卜敏死盯着她的大肚子,就气呼呼地走到卜敏身边踢了他一脚骂到∶“你个小狗日的瞧什么瞧?不学好的东西。跟你爹一样坏。”
卜敏跳了起来分辨到∶“我没瞧你,我是瞧你肚子里的大头宝宝,是个小女娃。”
钱小生他妈扬起的巴掌停住了,她疑惑地问∶“说个逑,你真望出来是女娃啦?”
卜敏这才回到色彩的现实中,他胆怯地点点头。钱小生他妈就恶狠狠地说∶“小狗日的,等生出来要不是个女娃,我拿剪刀把你的小鸡巴剪了。”卜敏象贼一样逃走了。卜敏不知道,这个婆娘生了个傻子女儿之后,又生了钱小生和他弟弟,想要个女孩正是她的心愿。
卜敏无所是事的向家里走去,地上阳光的绿色越来越浓,卜敏突然就感到脑袋要炸了般疼,犹如有人推动着巨大的原木在撞击他的大脑,沉闷的声响一下比一下重,那力量来自他灵魂深处,又仿佛来至天上。他的心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捂着,这是一种今他窒息的感觉,他脸色潮红,大口呼吸着,如酒醉的大人一样步伐踉跄地走着,卟嗵一声,卜敏摔倒在地上,他的脸贴在满是灰尘的地上,如一只浮出了水面的鱼大口呼吸着。接着他感到如泥鳅进洞般很顺畅地滑进了一片黑暗中。
渐渐卜敏感到了自己的存在,这种存在的感觉来自一些光线,世界因为有了光线就变得有了质感。那是一片黎明时才有的,暗淡的的光线。卜敏看见一些骆驼在沙漠上艰难地走着。他把一枚银晃晃的针举到眼前,他企图让那些骆驼从他的针眼里走过。骆驼依旧不紧不慢地走着,毫不理睬他的存在和他的想法。这情景让卜敏有些着急。他跺了跺脚,再次举起了针,把针眼对准了骆驼。也许过了很长的时间,总之是经过了一段很漫长的时间,终于有一头骆驼艰难地钻进了他手中的针眼,卜敏并不因此而高兴,他瞪大了眼瞧着这一切。那骆驼变得非常的渺小,他手中的针眼变得越来越大,一头骆驼经过艰难的努力终于把身子全部挤进了针眼,之后从针眼里流出的是稠浓的血,那稠浓的血并不四浅,而是如一条光洁的红线一点一点垂到地面。卜敏意识到他自己成功地办成了这件事时,所有的骆驼都穿过了他的针眼,他低头看着那一地的血红,自己双脚都被凝固了的血牢固地粘住不可自拨。他恐惧了,他大声呼喊着,力图让自己逃离。
卜敏从那一场景走入现实时,是在医院值班室的病床上。他看到戴着听诊器的阮医生,同时也看到双眼垂泪的母亲。他只觉得莫名其妙,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来到了医院。
阮医生对卜敏的母亲说∶“没事,孩子醒了。”
卜敏的母亲说∶“阮医生,这到底是什么病症?挺吓人的。”
阮医生笑笑说∶“我也是头一次碰上。也许会是一种臆症,病人暂时昏过去。而血压、心跳,瞳孔、体温都很正常。只能这样解释了。”阮医生说完走出了病房。
卜敏的母亲俯身问∶“敏儿,告诉妈妈哪里不舒服?”
卜敏在床上动了动感觉不出那儿不舒服,就摇摇头说∶“我在做梦。”
母亲问∶“敏儿,做了个啥梦?”
卜敏不说梦只说∶“我想回家。”
母亲抚摸着他的头说∶“你先躺一会,好好休息。等妈妈下班了再回家。好吗?”
卜敏点点头,母亲这才走出了病房。卜敏的母亲正是在矿医院工作。
晚饭时母亲煮了两个红糖鸡蛋让卜敏吃,自己就拿了饭盒送饭去给卜敏的父亲。平常这事是卜敏做的。可今天母亲自己做了。卜敏的父亲是关在矿办公大楼里的。那里原来是父亲上班的地方,造反派夺权后,三楼就用来关押原来在里面工作的领导。造反派的办公室设在二楼。钱小生的父亲就坐在二楼办公、审犯人。领导着造反派没日没夜地批斗走资派和一切他们认为有问题的坏人。卜敏每次送饭去都是胆战心惊的,他己经被挎着二十响的李朝明踢过三次了。但他从不对母亲说,他认为父亲在受着痛苦、灾难,自己也得承担一些痛苦、灾难。
卜敏清楚的记得,父亲在一九六七年春天之前一直是受人尊重的矿长,那时卜敏放学后总到父亲的办公室去。从一楼走到三楼,每个人都会跟他打招呼,而现在父亲从一个南下的新四军军人、一矿之长瞬间变成了万人唾弃的走资派,这一点卜敏不明白、他父亲也不会明白到底为什么。卜敏的母亲在部队是卫生员,随军南下,云南和平解放后,这支部队就打散了组成不同的军管小队奔赴云南各地,用军管的方式接收了各县城及一些在四九年前就有的一些企业。
晚上,卜敏的母亲躺到了小床上,把卜敏弄醒了。卜敏从七岁起就自己睡了,三年来没和父母亲睡过。母亲忧心忡忡地把卜敏揽进怀里,泪水滴到了他脸上,叹息声在他耳边一声接一声。卜敏叫了声∶“妈妈,咋个啦?”
母亲用颤抖的声音说∶“敏儿,我见到你爸了,他已经不成人样了。他可能支持不下去了。妈妈心乱极了。”
卜敏听懂了,可他能说什么呢。他唯一安慰母亲的方法也只能是沉默地伏进母亲的怀里。
母亲沉默良久之后问∶“敏儿,我问你,要是爸爸妈妈都死了,你怎么办?”
卜敏恐惧地摇摇头说∶“不,不要爸爸、妈妈死。不要。”
母亲没理会卜敏的要求,继续说∶“敏儿,我是说万一,万一爸妈都死了,妈妈要你好好活着,好好记住那些整你父母的坏人,等你长大了替爸妈报仇。”
卜敏点点头。他紧紧贴在母亲怀里,这让他的母亲感到了一些安慰。
这是一个秋风瑟瑟的下午,初冬的际象已经来。空气中凝聚着萧杀的寒意。卜敏坐在家里看了一会小人书,只觉得百般无聊。他很想到外面去。可他却被母亲锁在家里。他就站在窗前看着那一山坡枯黄的草发呆,他满眼都是死绿的阳光,那阳光和萧杀的寒风拂动着遍山的野草,他什么也没想,突然间他脑袋深处如碰火的电线般,炸得他满脑子火花,那种疼如针芒直戳,他的头就要炸一般疼痛,他抱着头在床上滚动。即使是这样也无济于事。他又滚到地上,把脸贴在冰冷的地板上,这样他疼痛的感觉就逐渐减轻了。这时他出现了一种恍恍惚惚的,身子象是飘起来了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他沉浸在一种静谧的舒坦中,天地间寂静无声,灰白、纯净的世界里一些事物正从远方飘来,近一些就看清了,那是一串人,再近些,他见到了父亲,他衣衫滥缕,浑身是血,他扭着脸,歪垂着头,一动不动地由远及近地向卜敏飘来,他还看到了母亲,母亲是仰面朝天,双手无力垂着,双眼茫然地瞪着天空。母亲身后还跟着许多人,还有藏族大妈益希卓玛、彝族人小瘟猪。许多人是卜敏认识的。钱小生的父亲也在,他痛苦地蹲着,双手抱着血淋淋的头,钱小生的大姐也在,她一丝不挂,赤身裸体地笑着┅┅卜敏惊恐地看着这一切,他想叫,叫不声,想跑却不能动弹,只能眼睁睁瞧着这些情景一点、一点地从眼前飘浮而去。
卜敏大脑里再度炸过一些火花之后,他清醒过来,他疲惫地从地下站了起来,拍去身上的灰尘,又感觉了一下自己发现没啥不对劲,他就坐在小凳子上出神地想刚才所见到的情景。他所见的如梦、如幻,分明是个突发的梦,可一切又那么真实,让人感到跟真的一样。不管怎样这在卜敏心里已经形成了一个不祥的预兆。他惶惶不安地想了许多事。直到母亲下班回来开锁声才打断了他的思绪。
母亲进门看了卜敏一眼,就忙着去淘米煮饭。卜敏就犹豫着是不是对母亲讲述他刚才梦幻中见到的情景。最终他还是没讲。母亲做好饭,把装有饭菜的饭盒递给他说∶“敏儿,快去快回,别在路上玩。记住把中午送去的饭盒拿回来。”
卜敏双手捧着饭盒来到矿办公大楼,才进一楼大门就听见楼上脚步声杂沓纷乱, 喝叱声 四起。他胆战心惊地往楼上走去,在楼口上碰见了背二十响的李朝明,他堵住卜敏∶“滚出去,你来干那样?”
卜敏畏惧地退了一步说∶“跟我爸送饭。”
李朝明一把扯过饭盒砸到地上骂道∶“送你妈个屄,快去叫你妈那个臭婆娘来。你爹个王八蛋自杀了。”
卜敏如五雷轰顶,两眼直冒金星,双腿颤抖得站立不住,李朝明拽着他的胳膊就把他拉出了矿办公大楼。把他推到球场上说∶“小狗日的,叫你去喊你妈,再不去等下连你一起抓。”
卜敏两眼一黑就摔倒在球场上,人事不省。李朝明见此情景就骂骂咧咧地自己去了。
卜敏从黑暗中清醒过来时,他坐在地上,身子却在一个女人怀里,那女人紧紧搂着他的肩,用手不断摩挲他的胸口,他扭脸看去,是机关食堂里的炊事员藏族大妈益希卓玛。她象念经一样念祷着∶“没天良、没天良,这还是个娃娃,可怜阿,可怜。”她见卜敏醒了,就把他从地上扶起来,又为他拍打身上的灰。卜敏从她的眼神里看到同情、心疼。
球场那边,主席台下围了些人,叫骂声和哭声交织在一起,卜敏只楞了一下就听出那是母亲的哭声,他转身就冲了过去,益希卓玛吼了声∶“小卜敏你莫去。”她伸手想抓住他却抓了个空。
冲进人群,他看到父亲躺在一床草席上,脸扭向一边,这跟他白天那幻觉中见到的一样,母亲扑在父亲身上号啕大哭。旁边的人就骂卜敏的母亲,有的人还抬脚去踢父亲的尸体,边踢边骂∶“狗日的走资派,死有余辜。”有的骂∶“该死该埋、该进棺材!”那样子好象是与死者有几辈人的仇恨一样。
卜敏的母亲号啕着,嘶声竭力地吼叫着∶“老卜死了你们也不让他安宁,你们还是人吗?”母亲哭喊着,用身子去护住父亲,那些造反派中的一个人就嘻笑着说∶“走资派死了他婆娘还在,踢臭婆娘的屁股。”于是又有人去踢卜敏的母亲,卜敏凄惨地叫着∶“妈妈!”就扑到母亲身上,母亲又一抱抱住了儿子。那些人踢出的脚就缩了回去。从矿办公大楼里走出来的钱小生的父亲钱伟成老远就大声说∶“对阶级敌人我们是不能心慈手软的。这样的人死一万回也抵销不了他犯下的淘天罪恶。”李朝明跟在他身后,手里攥着根棍子,一脸杀气腾腾的走来。益希卓玛钻进人群一把拽住卜敏往外拉,紧抱着儿子的母亲抬头见是益希卓玛就松了手,又推了儿子一把。益希卓玛是个五大三粗的藏族女人,力气也大,不由卜敏不肯,一把拽过他放横了夹在胳膊下就离开了球场。在益希卓玛胳膊下挣扎着要返回母亲身边的卜敏看见母亲疯了一般站起来乱扯他身旁的人,嘶声竭力地骂着∶“你们是一群强盗!是土匪!你们不是人!”
在人群中的李朝明举起棍子照她头上就猛击,母亲似乎楞了一下,睁大血红的眼睛瞪着李朝明,李朝明又骂着、吼着凶残地猛击了几下,母亲仰面朝天,双手无力垂着,双眼茫然地瞪着天空,她晃了晃就仰面倒在了父亲身上。卜敏被这残忍、血腥的一幕刺激得头骨都快炸裂了。他再也无力挣扎,任由益希卓玛把他带回了家。
益希卓玛把他放到凳上坐着,又打了盆热水替他洗脸。她的两个女儿怯怯地站一旁看着。益希卓玛声音颤栗地说∶“小卜敏阿,在不走那些人发起疯来,你卜家就断种了。大人的事你不用管了,你还小,啥也不懂。你只要好好地活着就对得起你爸了。千万听大妈的。好吗小卜敏。”
卜敏整个身体都在发麻,目光呆滞。他傻傻地望着益希卓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连眼泪也聚成了鲜红的血从他嗓眼流进了他的心里。这情景仿佛象他第一次出现幻觉时,骆驼穿过针眼流出来的那血一样。卜敏置身在一种恐怖的恍恍惚惚中,不知身在何处。
晚上,矿上的高音喇叭又叫了起来∶“紧急通知,请矿机关和二坑及机修厂的革命同志们到矿办公大楼前开一个现场批判会,这个现场批判会就是批判死不改悔的走资派卜乃夫和他的臭婆娘高志红。请同志们务必以饱满的革命斗志前来开会┅┅”
那是个疯狂到毫无人性的年代,活的、死的都要批,埋了的也要刨出来鞭尸。那晚矿上批判两个死人,益希卓玛把她两个女儿和卜敏锁在屋里,自己就去参加了批判会。卜敏如死人一般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瞪大双眼望着漆黑的天花板,那是被长年烟尘熏黑了的。两个跟他一样大的女孩就默默地守候在他身边。用她们那一双如高原的晴空一样清澈澄净的眼睛,静静地守望着他。
第二章∶益希卓玛
汉人的中秋节就要到了。矿山通住外界的所以路都被另一派封死。矿上掌权的钱司令就号召各坑口食堂自己打月饼。益希卓玛从早到晚都在食堂里打饼子。就把卜敏和两个女儿锁在家里。矿山四周路上都埋着钱司令们布下的地雷。
这是一段让所有矿山职工家属人心惶惶的日子。钱司令没日没夜地抽调工人在四山要道口挖战壕。也没日没夜地抓人。而山下封锁了矿山的另一派造反派头头周显光却扬言十月一日拿下矿山,打败钱司令。周显光一派的人当初也是被钱司令打了逃出矿山的。
晚饭后益希卓玛就来到了食堂。食堂里正忙得不可开交。合面的、烤炉的,打饼子的都忙做了一团。打饼子的人把模子高举起猛地掼到案板上,一个饼子就成了,然后小心拿了放到烤盘里。整个食堂里惯饼子的僻叭声此起彼伏。益希卓玛忙拴上围腰就去合面。
益希卓玛是六一年才到矿山的。她带着她一双女儿从遥远的滇西北藏区走来。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走得那么远。她的丈夫格桑孙拉在这个矿山工作。她到矿山的第二个月,她丈夫格桑孙拉在一次井下事故中死去。卜乃夫和他的妻子高志红象对自己亲人一样照顾着她,最后就挽留她在矿山工作。从此益希卓玛成了工人阶级中的一员,干着革命工作,领着工资。她过上了顺心的生活。她感谢佛爷、感谢菩萨,也感谢卜乃夫和他那有知识学问的妻子。可卜乃夫对她说∶“别谢我,要谢就谢毛主席、共产党。”从此,她心里就有了两尊让她顶礼膜拜的神,一尊是她本民族信仰的佛,一尊是活着的神毛泽东。她感到她生活中所有的变化都是这些神、佛的恩赐。
岁月过到一九六七年,益希卓玛就迷惘了,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共产党的大官们,从刘少奇、到省长、矿长一夜间全都成了叛徒、走资派、卖国贼。这让她只犯迷惑。她就是头想炸了,也想不出这到底是为什么。好在她的生活并不因文化大革命的到来而改变。
益希卓玛在人们眼里是个忠厚善良的藏族女人。她汉话说的不大好,所以就显得少言寡语。逢人就是一副笑脸。从人群中抢出卜敏时,她是出于报恩也是一种母性的本能。平日里她就喜欢这个眉清目秀的卜敏。她认为孩子应当是无罪的。
晚上十点,正要收工时,有人喊∶“造反派的钱司令来看望大家了。”
伙食团的刘团长就叫大家站好并热烈鼓掌。
钱司令一进门就扯着嗓子说到∶“机关食堂的同志们,你们辛苦了。”李朝明象条狗一样警惕地跟在他身后,右手始终按在盒子炮上。
伙食团的刘团长就点头哈腰的说∶“钱司令才辛苦,我们这算啥呀,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钱司令板着脸说∶“怎么这样说?打饼子也是革命工作嘛。我给大家送一段金光闪闪的毛主席语录来。”说着就掏出红本本。
食堂里的炊事员们见状就连忙也各自掏出了语录本。益希卓玛也慌忙掏自己的却掏不出,这时她才想起忘在家里了。她拘谨不安地搓着手望大家说∶“下午回去招呼娃娃吃饭,就忘在家里了。”
钱司令不满地瞅了她一眼说∶“革命宝书是生命,你就是去死,也不能忘了、丢了红宝书。要随身带的嘛。”
益希卓玛恐慌不安地连点头说∶“是是是,下次不敢再忘了。”
李朝明走到她身边围着她转了一圈,那阴森森的目光就让她心里直发毛了。食堂里所有炊事员就神经紧张地望着李朝明。
钱司令念了一段毛主席语录,众人也跟着念了一遍。钱司令等众人念完就兴致高昂的振臂高呼∶“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众人也举手三呼。钱司令又喊∶“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我们敬爱的副统帅林副主席身体健康!”众人又追随着喊了一遍。
钱司令欲走,伙食团的刘团长忙抓了几个热乎乎的月饼塞到他手上,正要说什么,就听见李朝明声高八节地吼道∶“益希卓玛!你是咋个喊口号的?”
益希卓玛脸色一下变了,颤声抖气地说∶“没、没咋个喊啊?”
李朝明用贼亮的目光逼视了益希卓玛一会说∶“那好,大家听着,你现在跟我在喊一遍∶“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我们敬爱的副统帅林副主席身体健康!”
益希卓玛软声小气地跟着喊了一遍。
李朝明就跳脚抹手地说∶“听到了吧?益希卓玛用心之险恶,大家都听到了吧?她居然敢说∶我们敬爱的副统帅身体吃糠!这狼子野心的婆娘是何等的反动。”
益希卓玛气得浑身颤抖,她申辩道∶“别歪曲我,我少数民族,汉话的说不象。我不敢让林副主席吃糠。”
李朝明更得意了∶“看看、看看、她到现在还在说∶让林副主席吃糠。”
益希卓玛气极了,她冲到钱司令面前说∶“钱司令,你说个公道话。我是那样说的吗?”
钱司令用一种深沉、神秘的目光扫了众人一转说∶“我相信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我也相信凡是牛鬼蛇神早晚都会跳出来的。”钱司令说完拂袖而去,刘团长又拿起钱司令刚才放到案板上的饼子追了出去。李朝明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冲益希卓玛险恶地笑着点点头说∶“明早一早你自己来造反派办公室,千万别让我叫人开着喷气式飞机来请你。”
益希卓玛有嘴难辩,人就一个地楞在了案板边。心里直祷告,她求佛主、求毛主席保佑她、并还她个清白。
益希卓玛回到家,三个孩子都睡了,她疲惫地躺在床上无法入眠。她知道李朝明明摆着是报复她。李朝明从前半夜三更来敲过她的门,她没开。平时也总对她说些不咸不淡的、让她害羞的话。她最讨厌的就是李朝明那种不动声色地突然摸她屁股或奶子上一把。更讨厌他那直露威胁式的目光。这叫风水轮流转,碰上个文化大革命,他李朝明就混到造反派成了二号人物,看谁不顺眼就整谁。她惊惶地躺到天亮,把一双女儿和卜敏安顿好。到食堂吃了早点就到造反派所在的矿办公大楼去了。
益希卓玛在二楼遇上一个背枪的人就说∶“我来找李朝明,是他让我来的。”
那人看了她一眼用鼻子哼了一下说∶“李朝明也是你直呼其名的?是李副司令。他咋晚工作到天亮,才躺下不久。”
益希卓玛老实巴交的说∶“哦,那我回去上班了。”她刚转身那人就从肩上滑下步枪横拦住她说∶“对不起,李副司令说了,让你在这等他。”那人就用枪押着她上了三楼,打开一间房子把她推了进去。益希卓玛虽说很坦然,她抱着黑的不能说成白的,白的也不能说成是黑的这种朴素的想法来面对这一切,但当她被推进三楼关押犯人的房间时,她这种坦然动摇了。早听说过这三楼是进来就出不出去的地方。她开始着急了。
房间里还关着另一个叫普玉琴的彝族大姑娘。她是行政科的人,所犯罪行是冒充红卫兵,混到学生队伍里去了北京还真见到了伟大的领袖毛主席,可回来时事机不秘,拿不出学生证。被军管的人遣送回了矿山。钱伟成把另一派打走后,由最初的关押、批斗走资派,扩大到一切人,只要他们认为可抓人那就抓。普玉琴是个长得有几分姿色的大姑娘,且又犯得有冒充红卫兵的过错,李朝明在扩大化抓人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她。
益希卓玛进房间看见普玉琴大吃了一惊。她头发蓬乱,衣服滥褛,脸色苍白,目光痴呆。身体浮肿。她怯怯地缩在墙角地铺上。屋里一只锈迹斑驳的洋铁桶里正散发着浓烈的臭味。那就是这个房间的马桶。
普玉琴原来是个活泼、调皮的小女孩,而眼前的她早已不成人形了。这令益希卓玛感到震撼。她缓缓坐到普玉琴的地铺上望着她心情沉重地问∶“小玉琴,还认识我吗?”
普玉琴点点头细声小气地说∶“是卓玛大婶。他们把你抓来的?你怎么了?”
益希卓玛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我是清白的,佛菩萨可以佐证。这下,我浑身长满嘴也说不清了。我好命苦。”说着她泪水就止不住流了下来。
下午,造反派的一个男人抱来了益希卓玛的行李。她绝望地哽咽着问∶“我出不去了?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怎么办?她们还是孩子啊。”
那人把行李往地上一扔说∶“我们的钱司令是讲革命的人道主义的,他叫你男人的老乡丹增替你照顾孩子。”
益希卓玛象哭一样说∶“叫李朝明来,我要他来见我!”
那人转身怒气冲天的给了她一耳光说∶“李朝明也是你直呼其名的?你个婊子养的。再这么嚷嘛嘛的,老子一枪托敲掉你门牙。”
那人走了。益希卓玛捂着打得发麻的脸蹲到地上,她喉咙里发出暗哑的悲哀的嘶鸣。声音却压得那么低、那么的撕人心肺。
听着那人的脚步声下了楼,普玉琴就默默地动手替益希卓玛在地上铺床。任何语言或安慰都是苍白的,况且普玉琴早已经历过比益希卓玛更惨痛的事。她铺好床就默默地坐到自己床上,双眼茫然地看着窗外低暗的阴云。
过了一会,刚才送行李来那人来开了门说∶“益希卓玛滚出来。”他把她押送到了三楼的会议室。李朝明打着哈欠坐在桌后,一副才睡醒了的样子。他身旁站着两个人,另一张桌子上坐着一个记录员。
李朝明摆摆手对押解的人说∶“搬个凳子给她。”
益希卓玛坐下后,李朝朋冲记录的人示意了一下就问∶“益希卓玛,我现在以造反派群专组组长的身份提审你,希望你能坦白从宽,把你公然污蔑林副统帅的犯罪事实交待清。”
益希卓玛激动地站起来,摊开双手说∶“李朝明阿,不管你用什么身份提审,我益希卓玛绝对没有污蔑林副统帅。我藏人,汉话不准,你听岔了的。我发誓、我当佛菩萨和毛主席他老人家的面发誓,绝对的不敢污蔑林副统帅。”她身后的人一把将她按到凳上。
李朝明对记录的人说∶“记下!她居然敢把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和封建的佛菩萨相提并论。这人是乌龟吃称砣,铁了心的反动。”然后他转过脸对她说∶“益希卓玛,就凭刚才你讲的,我们就可以马上推你出去枪毙了。我不想再跟你浪费时间,按手印吧。”他示意了一下记录的人。
益希卓玛是从一个绝望又跳到了一个更黑暗、更恐怖的深渊。她惊呆了,以至记录的人拿着材料、红印泥捏住她大姆指按了手印,她都浑然不知。
李朝明一伙吃饭去了。益希卓玛押回了房间。普玉琴茫然地看着她,坐在床上一声不吭。
这位从梅里雪山下走来,对毛主席满怀敬仰和感恩戴德的纯朴藏族妇女做梦般独自喃喃自责道∶“死了,毙了。没得活了。我讲汉话笨。我笨死了。”
益希卓玛木木地坐到床上,把腿盘好,闭上绝望失神的双眼。拉巴寺庙的法号由远及近、由弱到强地在她脑海里鸣响,声声法号将她带回了梅里雪山下的藏区,天上的饿鹰在盘旋,天葬台上天葬师醉熏熏地喝着青稞酒,一手举着石块椿砸着死者的骨骼。唱着忧伤的歌。
益希卓玛恍惚又看见自己扑匐着一步步叩头行走在去拉萨朝圣的路上。可她太累、太累了,每一扑匐都那样让人感到艰辛、万难┅┅佛、菩萨离她那么遥远,在黑山白水间朝圣的路更遥远。
晚上,李朝明一伙吃完饭回来,就把益希卓玛、普玉琴、采矿科的工程师何兴弄到会议室。
李朝明醉熏熏地坐在桌后对站在会议室的三个犯人说∶“今晚我高兴,不为难你们,我们老样子,不触及皮肉,只触及灵魂,我们艺术地审问,你们也艺术地受审,这样大家都愉快。”采矿科的工程师何兴和普玉琴声音很低的答应了。
旁边一人就拿腔拿调地问∶“苏修的狗腿子何兴。”
何兴就答∶“在。”
那人又问∶“你在苏联留学都干了些啥?”
何兴答∶“跟赫鲁晓夫密谋如何颠覆中国。”
那人又问∶“他都给了你些什么赏赐?”
何兴说∶“很多卢布,还有女人。”
那人说∶“好,交待得很诚恳。现在你得回忆你是怎样跟苏修婆娘日屄的,要具体、详细。”
何兴说∶“好。”
那人又对普玉琴说∶“冒充红卫兵的诈骗犯普玉琴。”
普玉琴怯怯地应到∶“在。”
那人说∶“现在你就冒充苏修婆娘。要象,要妖气实足。”
普玉琴抖擞着说∶“是。”
之后在那人的所谓艺术审讯的导演下,何兴和普玉琴迫于淫威就当场表演了性交。
李朝明用火柴掏着牙,边看何兴他们表演边看益希卓玛的表情。她立在墙边,脸色苍白,神情呆滞。
何兴表演后插式时,那人问∶“同志们,这苏修的狗腿子交待得行不行?过不过得了关?”
李朝明身边几个背枪的人说∶“不行,狗日的何兴鸡巴软坍拉的,一点不真实。”
那人就说∶“狗日的何兴,你大概是想我们触及你的皮肉?”
旁的人就取下军用皮带弄得啪啪地响。
何兴赤裸着下身一下就跪在地上说∶“各位群专组的师傅,我天生不行,现在更不行了。求求各位,我已经很尽力了。”
李朝明摆摆手说∶“算逑了。这狗日可能是洋婆娘日多了,鸡巴给弄坏了。”
何兴忙冲李朝明叩头道∶“李副司令明查秋毫。火眼金睛。”
李朝明嗯了一声说∶“好,先把何兴押回去。”何兴忙不叠抱起裤子就跟一个背枪的走了。
普玉琴赤裸着下身木衲地站在雪亮的灯下,望着地下。屋里那一双双意乱淫迷的眼睛象一道道灼人心灵的激光一样吞噬着她的尊严、人格。她冷漠、麻木地承受着这一切。
李朝明又摆摆手说∶“烂人,穿起裤子滚。”
其它人就瞅着李朝明,等他发话。李朝明望望大家说∶“去吧,这个益希卓玛是乌龟吃称砣,铁了心的反动。只有我才拿得下来。去吧。”众人会意,心照不宣地笑笑说∶“李副司令又要劳累了。”
所有人的脚步声都消逝在楼下后,李朝明起身去关了门,走到她面前冷冷地问∶“益希卓玛,想过有今天吗?”他的目光里闪烁着复仇的快意和淫秽的欲望,双眼血红。
益希卓玛有些站不住,昏沉沉地摇晃了一下身子,无力地说∶“放了我吧,李副司令,我还有孩子,我真没有污蔑林副主席。”
李朝明冷笑了一声说∶“放了你?那年十冬腊月半夜三更你咋个就不放我进你家里?你死了丈夫,我死了婆娘,本应该是一对阿。”
益希卓玛说∶“我错了,对不住李副司令了。现在你掌权、你放我一条生路就当救人一命。”
李朝明看着说话的益希卓玛虚弱得快倒了,就把身上的盒子炮放到桌子上,端了把椅子过来,双手抓住她把她按到椅子上,同时一把粗暴地撕开了她的衣襟,一对雪白、滚圆的乳房就滚了出来。益希卓玛忙用双手去捂,李朝明挥手就是重重一耳光打在她脸上。她又捂住了脸。李朝明污言秽语地说着,双手搓柔着那一对奶。益希卓玛被一耳光打得眼冒金星、大脑里嗡嗡着响。
李朝明终于按奈不自己的兽性,他掏出他那东西往她乳房上蹭,之后,他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凶恶的说∶“舔老子的鸡巴,快舔,不然我让你死。”
李朝明那个死字,如催命的魔咒,在益希卓玛的大脑里强烈地震荡着她的每一个神经,又如经咒般绵绵密密在她灵魂深处展沿、铺开。她睁开肿胀的眼睛,看到李朝明正急不可奈地想把他那丑陋的生殖器顶进她嘴里,益希卓玛刹那间充满了勇气和力量,她张开嘴使劲吞下他的丑陋之物,拼尽全力一口咬了下去。
李朝明惨叫一声蹦出了老远,益希卓玛站起身,吐出咬掉的那东西,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她惨然地笑望着,双手捂着下身的李朝明挣扎着奔到桌前,他怪叫着抽出二十响,瞄准了益希卓玛。
法号在益希卓玛脑海里再度响起,她仿佛看见自己真正到了拉萨,跪在了活佛的脚下,活佛为她摩顶,一片金光灿烂的佛光就笼罩了她。
第三章∶小瘟猪
益希卓玛的两个女儿被丹增带到了三坑,卜敏就整日间在矿山游荡。八月十五,人们争相到食堂去领了月饼回到家里。卜敏看到别人捧着饼子从他面前走过,心里就涌上了无限的酸楚。就只差哭出声来。
他无精打彩的,挪着沉重的脚步一步步地往回家的路走去。经过钱小生家门口时,他看到钱小生和他弟弟在门口大口香甜地吃着月饼。卜敏扭开头不去看,想匆匆走过。钱小生眼尖,叫了起来∶“卜敏小王八。”
那一排房子的几个孩子听钱小生这一叫,也跟着齐声喊∶“卜敏小王八!卜敏小王八!”钱小生他弟弟捡了块石头就向卜敏掷去。钱小生他妈闻声从屋里腆着大肚子出来看了一眼就纠着钱小生的耳朵骂∶“你才是个小王八,别个爹、妈都死翘翘了,你还欺负别人?”旁的孩子见状就悄悄回了自己家。
卜敏回到家,肚子饿得咕咕直叫,他翻出些玉米面放到锅里,放进些冷水在电炉上煮了起来。边煮边哭,边哭边回忆母亲、父亲。此时此刻他多么希望父母还活在世上。他清楚地记着母亲交待他一定要活下去,长大替他们报仇的话。现在他才深深感到活下去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他不敢设想自己到底如何活下去。尽管他已经满十一岁了,但如何捱得到长大,他无法去想象。但有一条路却是他想得最多的捷径,那就是死去。从益希卓玛大妈被李朝明枪杀后,他更多的是想死的这个问题。可母亲的交待又时时在他耳畔回想。
卜敏吃完放了盐的玉米粥就倒在床上痛哭了一场,在哭声中进入了梦乡。半夜激烈的枪声、手榴弹爆炸声把卜敏惊醒,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胆战心惊地听了一会就用被子蒙住头,心里直犯困就在惊恐中又睡了去。
天亮了很久后,一阵噼噼啪啪的敲门声吓得卜敏缩在屋里大气都不敢出。又一阵噼噼啪啪的敲门声后,外面的人讲话了∶“小卜敏,快开门,大太阳照屁股了。快点。”
卜敏这才听出是小瘟猪的声音,小瘟猪大不了他几岁,以前跟卜敏就是好朋友。他直纳闷,小瘟猪不是跟周显光他们一起被钱伟成、李朝明他们打出矿山了?怎么还敢回来?他小心翼翼地走到门前从门缝往外看,当真是小瘟猪。他就开了门。
小瘟猪一头卷发,胖乎乎的身上背着手榴弹带,还挎着一只很神气的二十响,左手臂上戴着红袖套。小瘟猪双手塔在卜敏肩上,仔细地瞧了瞧卜敏,伤感地说∶“我们还在市里就知道你爸、妈的事了。走吧,我带你去见见我们周司令,他想见你。”卜敏锁了门,小瘟猪就牵着他大步离开了家门。路上,小瘟猪才告诉卜敏∶“听到昨夜的枪炮声了吗?我们又打回来了,可惜让钱伟成给跑了。李朝明倒没逃,也逃不了,还躺在医院呐。”
卜敏问∶“那你们啥时走呢?”
小瘟猪神采飞扬的说∶“不走了。”
卜敏也很高兴,他问∶“那钱小生他爸还会回矿山吗?”
小瘟猪说∶“谅他也不敢回来,他完蛋了,他们的人大多数昨晚就投降了我们。他也只是个光杆司令。就算他敢回来,也是死路一条。他们在矿上坏事干的太多、杀死的人也太多。谁都想杀了他。”
卜敏看着铺满阳光的矿山一下美好了许多,冷冷的空气浸润着他,让他有了一种清清爽爽的感觉。
周显光在矿办公楼里正忙碌着指挥那些戴着红袖套的人在二楼安置他们造反派的办公室,小瘟猪牵着卜敏走到他面前,卜敏叫他了一声∶“周叔叔。”他俯身看了看卜敏叹了口气说∶“让你受了不少委屈,现在好了。周叔叔又回来了。我会好好安置你的。”接着他站起身对小瘟猪说∶“从现在起,小卜敏就暂时交给你,等我乱过这一久再作安排。哦,对了,你带着小卜敏去机关食堂,交待伙食堂的刘团长,就说我说了,小卜敏的吃饭问题由他负责,任何时候,只要开饭,小卜敏就直接进食堂吃。去吧。”
小瘟猪高兴的答应道∶“是。”
在机关食堂,小瘟猪是板着脸对满面堆笑的刘团长说的∶“周司令说了∶小卜敏的吃饭问题由你负责,任何时候,只要开饭,小卜敏就直接进食堂,想吃那样就舀那样。谁阻拦周司令的枪子就找他说话。好啦,周司令的指示我传达完了。”
刘团长说∶“要得、要得,坚决拥护周司令的指示。欢迎小卜敏来吃饭。”
俩人走出食堂回头瞧没人,就笑弯了腰。
在矿办公楼门口,卜敏见到了抱着行李走出来的普玉琴,她的脸色在雪光下苍白得如一张白纸。他上去叫了声∶“玉琴姐姐。”
普玉琴木衲地望着他说∶“小卜敏呀,你看,我们咋就被放了呢?”
小瘟猪说∶“解放了。我们打跑了钱伟成这南霸天。”
普玉琴苦涩地笑了笑∶“南霸天?南霸天还会回来吗?”
小瘟猪说∶“解放了就应该高兴点,干嘛还垂头丧气的?”
普玉琴哦了一声,就走了。臃肿的身子显得很笨,每走一步都显得很吃力。
中午饭吃完。小瘟猪就带着卜敏来到矿办公楼,大门口己经有了岗哨。卜敏心里习惯性地咯了一下,然而很快就告诉自己,这楼里再也不是钱伟成在掌权了,就大大方方地随小瘟猪走了进去。
坐在办公室里的周显光,仿佛正在找坐办公室的感觉,他坐在桌后身子东扭西摇,脑袋转来转去。见小瘟猪他们进来,才稳稳坐住跟他们打了招呼。小瘟猪也抬头四处望望说∶“这可好了,司令你坐在这里办公就很气派的了。”
周显光笑笑∶“在市里是寄人篱下,同是造反派,见人矮三分。现在回家了。也该好好地干点事了,你去把长腿叫来。我要布置工作。”
小瘟猪转身走了,卜敏就呆呆地站着。周显光说∶“小卜敏,你是不是也加入我们造反派?你几岁了?”
卜敏问∶“周叔叔你们要我?我己经满十一岁了。”
周显光笑了∶“逗你的,你才是颗豆芽菜,怎么能当造反派呢。”接着他叹了口气说∶“你爸、妈都是好人,当初要不是你妈输血给我,我早死了,哪有今天。”
小瘟猪和一个戴眼镜的高个走了进来,周显光就说∶“你们这就找几个人去把钱伟成的家仔细搜一下,注意,要特别留心笔记、文字类的东西。如果他老婆耍横,带根绳子去,把那母老虎给升起来。”
小瘟猪要走时卜敏也要去,周显光本不同意,但卜敏执意要去,周显光就交待小瘟猪要保护好卜敏。
卜敏感觉戴眼镜的高个是个一脸严肃、不苛言笑的人,一路上只是怯生生地边走边望他。小瘟猪对卜敏讲∶“这是长腿叔叔,他就这样,成天板着块屄脸,象谁欠他大米还了糠一样。你别老拿他望。就当认求不得。”
长腿脸上的肌肉不自然地颤动了一下,斜望着小瘟猪说∶“就你狗日的话多,不说话也没人当你是哑巴,一天到晚那来那么多废话。”
旁的人也跟着打趣小瘟猪。他满不在乎地一一回击。其实也都是些无话找话的家伙们。望着这些背着枪、胸前挎着手榴弹的大人们,确实威风,卜敏就生出无限的羡慕来。卜敏多希望自己立马长大,跟这些人一样,挎着枪,手臂上戴上红袖套。
到钱小生家时,小瘟猪就让卜敏远远的呆着,不许他靠太近。卜敏就跑到水泥台子上站着看。
长腿走到门面前抬腿就踹开了门,用步枪指着里面喊∶“屋里的人都滚出来,造反派来搜查,快点,别自找麻烦。”
钱小生他妈挺着大肚子站到门口说∶“造反派又咋个?孩子他爹还是造反派的司令,凭什么来搜查我家。”
长腿楞了一下,小瘟猪对钱小生他妈说∶“你男人那个造反派是黑帮、非法组织。你最好老实点。”
钱小生他妈也不示弱,两手撑了门框说∶“放你的狗屁,你才是黑帮。老娘就不让搜,看谁把我吃掉不成。”
一起去的人就有一个把绳子往长腿面前递了递。长腿不接绳子,直盯着那口沫子乱溅的婆娘瞧,他把抬着的枪收回往肩上一送,扶了扶眼镜凑近那婆娘,突然伸手一把揪了那婆娘的头发,左右开弓就是几耳光,刹时哭声、吼叫声大作,钱小生拿着把剪刀从里面冲出来照长腿就刺。长腿抬脚就把钱小伟踹回了屋里。小瘟猪等一干人就冲进了屋把钱小生和他哭着的弟弟提着脖子拎到了外面。
钱小生他妈坐在地上呼天呛地地疯哭乱骂,钱小生哥俩就站她妈身后哭。一双双仇恨的眼睛盯着小瘟猪他们。另一个造反派的人就警惕地端着小卡宾枪看守着他娘几个。
不一会小瘟猪他们就从里面抬出了两挺崭新的机枪,一会又抬出了一箱手榴弹。屋里的人兴奋地不断大声吼道:又发现了床下有个洞,几个人拉枪栓上了膛冲洞里喊了几声,又放了两枪没动静才放人下洞去,结果又搜出许多军用物资。
搜查的人全出来后,长腿对旁的一个造反派说∶ “快去报告周司令,我们战果累累,再叫些人来搬东西,我们几个是搬不完的。”
钱小生他妈还在干嚎,一双眼直瞅着来人。长腿扭过头望那婆娘说∶“心中有鬼,才不让我们搜,你这狗日的婆娘活得不耐烦了。”
钱小生他妈就骂∶“王云!你尽干些生儿子没屁眼的事。你不得好死!”
长腿哗地一下转身,青着脸走到钱小生他妈身边,兜屁股就疯踢,踢得那大肚子婆娘在地上打滚,小瘟猪和一起来的人都觉得长腿太过份了,就上前去劝阻,趁这拉扯空档,钱小生一把抱住长腿,在他大腿上就狠咬,而且咬住就不放,长腿疼得惨叫着跳起来,一枪柄就砸在钱小生头上。钱小生叫了一声站起来,满头满脸的血,他摇摇晃晃地要倒下去时,长腿又是一枪柄砸在他头上,他哼都没哼一下就倒在了地上。他母亲大叫着∶“杀人啦、杀人啦,我的儿呀┅┅”就扑到了钱小生身上,那时长腿好象是气疯了,不顾那么多的人的阻拦,又冲上去猛踢钱小生和他妈。直到小瘟猪几人拼力拉扯,才把他从疯狂中拉了下来。卜敏看着这一切,自己就害怕地抖了起来,他看着长腿那样子就想起了李朝明,然后把两人混到了一张底片似地就混到了大脑最深的地方。这就形成了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象。
这次战果累累的搜查,打死了钱小生,吓傻了钱小生他弟弟,钱小生他妈抬到医院时果然生了个小女孩。长腿也到医院包扎了被咬伤的大腿。在医院时,卜敏还看见赤裸着下身,插了导尿管的李朝明,脸色发青,目光呆滞地盯着天花板,病房门口有周显光他们的人,背了枪看守着。卜敏就想着,如果长腿也躺在这,如李朝明一般,那才有某种相对应的东西。在他某种潜意识中,总觉得长腿跟李朝明有许多相似的地方,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凶残。他为自己有这样的想法觉得奇怪。
第二天一早,卜敏就被小瘟猪叫醒了。小瘟猪告诉他,说市里的造反派总司令今天要到矿山来,带着八月十五前毛主席亲自派人送给云南造反派的肉饼,分给了我们市一个。他要拿来让矿山的工人阶级看看。
矿办公大楼里乱轰轰的,人们忙着收拾锣鼓家什,写标语。周显光就叫小瘟猪、长腿王云几个到他办公室布置了今天的任务。欢迎市造反派司令、组织参观肉饼,结束后将李朝明拉到大深弯枪毙。大深弯是一个埋着许多矿工坟的山湾子,从明朝开矿至今,已埋下了无数的矿工。卜敏在大楼里乱转,摸摸锣、弄弄鼓,又看看别人写标语。觉得特别新鲜。
中午时分,光艳刺眼的阳光里含浓浓的寒气,但萧瑟的矿山还是被人弄得热热闹闹。从市里进入矿山的那条公路两边站满了欢迎的人群,周显光和长腿、小瘟猪他们站在路口,双眼看着山道后那个弯口。
当一辆吉普出现后,周显光就转身大声对一个负责组织欢迎队伍的人说∶“把锣鼓家什敲起来,人已经来了。”
刹时间,锣鼓喧天,鞭炮乱响,草绿的小吉普后面有一辆苏联轿车,轿车后又是两辆吉普和一解放牌汽车,上面拉着一车戴安全帽、戴红袖章、背枪的造反派。周显光他们跟第一辆汽车的人打过招呼后就跳上矿上的吉普车,领着这一行人在夹道的人群中向矿办公大楼驶去。
欢迎的人群又回到了矿办公大楼前的球场上等待开会。球场一则,靠近主席台旁的地方停着解放牌大车和装有肉饼的吉普车,市里的造反派团团围住吉普械戒备森严,不让矿山的人走到吉普车前。
卜敏事先就知道,肉饼是要放到与矿办公楼相对应的开大会用的主席台上展览,所以他极早就到主席台一侧的双杠上坐着,盼着肉饼赶紧上来,他不知啥是肉饼,而且还是个毛主席送的、神秘到极点的肉饼。
终于,市里的造反派总司令和矿山的造反派司令从矿办公室大门走了出来。人们自动让开一条路,他们缓缓走上了主席台。
有人带头喊起了口号∶“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
举着红本本语录的手、口号声、在球场上如波涛般起伏。周显光走到话筒前声音宏亮地说∶“雪山矿的同志们,今天,市里造反派的领导和同志们,不辞辛劳,把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送给云南造反派的肉饼送到我们雪山矿来,他们带来了伟大领袖毛主席对我们矿工的关怀。现在请市里造反派领导讲活。大家欢迎。”
卜敏这才看清了市里造反派总司令,一个矮而胖的男人。他走到话筒前说∶“雪山矿的同志们,你们辛苦了。今天,我把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送给云南造反派的肉饼送到我们雪山矿来,是为了跟大家一起分享毛主席的关怀。这说明了我们的革命路线是正确的,说明了我们造反夺权是正确的,是符合伟大、正确的毛泽东思想的。现在,请造反派警备队的同志们把毛主席他老人家送的肉饼请上来。”
台下立刻人头攒动,视线就投到了警备队那儿。一个大汉捧着一个用红布盖着的盒子,左右各一个全付武装的造反派庄重地把那东西捧上了主席台,放到事先就预备好,铺了红布的桌上,两个抬枪的人就站在桌的两边。
台下人声唏嘘,赞叹不已。不知谁喊了一声∶“毛主席太伟大了,我们要跪下孝忠我们的伟大领袖才对。”
这是周显光和他的造反派总司令始料不及的,他们面面相嘘,尴尬得哑口无言。台下的人最先也不知所措,但先有一片人跪了下去,其它人陆续也盲从地跟着跪了下去,不一会整个会场的几千人全跪下了。
市里来的那个总司令终于说话了∶“同志们,你们雪山矿的工人阶级是我见过的,最最最忠于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值得我们全市的工人阶级学习。我会将你们的忠心转告请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现在请你们起立┅┅”
起始至终,那个神秘的肉饼都在红布盖着的盒子里,卜敏遗憾到了极点。散会时小瘟猪找到卜敏,两人就去机关食堂打饭吃。卜敏一再问肉饼的事,问他看到没有?肉饼啥样?是肉做的吗?小瘟猪不回答他,只说他“小孩子家,那来那么些问题。你少问点行吗?”
后来两人端着饭走到了没人的地方,小瘟猪才小声神秘地对卜敏说∶“肉饼早臭了,所以见不得人,才用红布盖着。这事不准对任何人讲,也不准自己说。说了,是要掉脑袋的。”
卜敏大失所望,心里又觉得怪怪的,那么多人为一个肉饼兴师动众、下跪,这到底是为什么?他不知道,他想小瘟猪也肯定不知道。
小瘟猪说∶“下午到大深弯枪毙李朝明,你敢不敢去看?”
卜敏不暇思索地说∶“敢呀。我有什么不敢的。”
小瘟猪说∶“那好,你吃完饭就先去那等着。”
卜敏问∶“我跟着你不行吗?”
小瘟猪说∶“不行,你是小孩子,我办正事时你不能老跟着我。”
卜敏就赌气地说∶“自己去就自己去,就你神气,等我长大,我还是要挎二十响的。”
大深弯的行刑地早己挖好了一个坑,而且已有几十人等在那儿瞧杀人了。卜敏看见了丹增,他腰上横跨着一把藏刀。他没带益希卓玛的两个女儿来,他一脸的杀气。蹲在挖好的坑前抽着闷烟。卜敏本来想去问问他益希卓玛的两个女儿,见他一脸凶像,就不敢上前去问。
时光在寂静中一分一秒地走过,蓝天上时儿云遮,时儿阳光普照。卜敏看着那些沉默中在焦急等待的人,闻着新土的气息,心里就有些不安起来。一种看杀人的兴奋又被杀人的恐怖笼罩着,他想离开这,又想瞧瞧那个杀死自己母亲的刽子手最后的、大快人心的下场。在他犹豫着的时候,吉普车开来了,寂静的人们开始叽叽喳喳地讲着什么,很兴奋的样子。
李朝明那个凶恶得不可一世的刽子手,此时已是一滩稀泥样,被几个大汉象拽死狗般拽到了坑前。他下身赤裸,还插着导尿管。脸如土灰,头颅低垂,双眼紧闭。围观的人愤愤辱骂着李朝明,随后赶上来的是小瘟猪和走路一阙一拐的长腿王云。人群中有人说∶“喂,长腿,用枪子还浪费子弹,李朝明该千刀万剐,不能便宜了他。”有人说∶“这狗日的也有今天,罪该万死。”
长腿望了望众人,又望了望被按在坑边泥土上的李朝明,就扶了扶眼镜蹲下身纠住李朝明的耳朵大声问∶“狗杂种,听到群众的说法了没有?你现在想咋个死?自己说。”
李朝明睁开眼骣弱无力地说∶“王云,我无罪,我是贯彻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教导,造反有理进行造反的,我所镇压的都是反毛主席、反党、反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坏人。你们杀我我不服。”
长腿嘲弄地大笑着站起来对大家说∶“听到了没有?这狗日的死到临头还在胡说八道。”
这时丹增走到长腿面前脸色铁青地说∶“王云,我不是你们造反派的人,但,今天我也要找李朝明讨还血债,我多的不说,只请求你同意我把李朝明那个鸡巴东西割了丢山上喂狗。”
长腿打趣地望着丹增说∶“没啦,早被你老乡给咬求掉了。”
丹增不说话,走到坑边前,对按着李朝明的两个人说∶“请你们把他翻过来。”那两人望了望长腿,迟疑着。小瘟猪说∶“算逑啦,一枪解决了走人,别在这浪费时间。”
长腿不理小瘟猪的说法,他示意那两人按丹增说的办。那两人一用劲就把李朝明提了个仰面朝天。李朝明便声音嘶哑地骂∶“丹增狗日的。”
丹增把锋利藏刀从刀鞘里抽出来,用血红的目光盯着李朝明说∶“我让你到地狱里也日不成屄。”他一把扯去了导尿管,用手摸摸捏捏那纱布包扎着的小半截生殖器,李朝明双脚乱蹬、乱骂,丹增就踩住他的脚,王云也踩住他另一支脚,他动弹不了,骂人的声音都嘶哑到难以辩明是骂的啥。丹增一手拉扯着上面的小半截,嘿地大叫一声,一刀下去,起身时手中就提了一串肉筋筋。李朝明还叫,但声音越叫越低了。丹增让众人看了看,一扬手把那串肉扔到了山下。众人都叫好。丹增把藏刀在李朝明身上揩去血迹装回了刀鞘,才让朝了一边。此时的丹增脸色就变得彤红了。
长腿说∶“好了,戏也看了,该结束了。”他歪了歪头,按李朝明的两人就放闪朝一边。长腿一脚把李朝明踢进坑里,举起二十响朝他胸上放一枪,李朝明还在挣,用嘶哑的声音挣命地叫了声∶“毛主席万岁。”长腿嘲笑地说∶“才几天不打枪,枪法就不准了。”他冲着李朝明的头上又开了一枪。这下李朝明一伸脚不动了。鲜血在坑里渐渐散开扩成了一片。
卜敏的双眼又看见绿色的世界了,他的意识在一种恍恍惚惚中,他离开了行刑场地和那些继续围观的人,跌跌撞撞往回走,如酒醉了一般,走到一颗松树前,他再也忍不住,哇哇直吐,吐得翻江倒海。小瘟猪追过来替他拍着背问∶“小卜敏,你咋个啦?”
卜敏还在发恶心还在呕,他说不出话来。等他吐得无物可吐了,人已软得走不动了。小瘟猪就背了他向吉普车走去。小瘟猪责怪道∶“看你这鸡巴样,还说敢来。现在好了,胆小鬼也现形了。”小瘟猪把他放进车里就去看埋人,卜敏昏沉沉地望着远处山峰直发呆,大脑里全是李朝明挨杀的恐怖情节。
卜敏看杀李朝明,大病了一场。病好后他就很少在跟小瘟猪他们在一起,他看见长腿王云就本能地恐怖,他就不明白世上为啥要有李朝明、王云他们这一类人,正因为有了这些人自己的父母和益希卓玛这些人才会冤枉地死去。李朝明是恶人,他被另一个比他更恶的长腿王云除掉了,可谁又能比王云更恶、更凶残呢?没人保护这些善良的人,也没人来惩治这些恶人,这世界到底怎么了?卜敏没有答案。
第四章∶血染红的寒冬
冬天雪山矿如一幅白山黑水的图画,一切鲜艳的色彩都隐藏在了黑白中。下午五点钟左右天就是一副要黑的样子。守在电炉旁烤了一下午电炉的卜敏觉着该是吃饭的时候了,就拿了碗,锁上门走进了寒风飘舞着雪花的外面。外面风夹着雪吹得人睁不开眼,走着就撞见了小瘟猪。小瘟猪走上来搂了他大声说∶“我来叫你去吃羊肉。别到食堂去了。”
卜敏也大声问∶“到哪去吃。”
小瘟猪说∶“走嘛,周司令住处。这大冷天,就是要吃羊肉才舒服。”
走进周显光屋里,一股热气和羊肉香味就扑了上来,屋中央电炉上熬着的羊肉盆里正沸腾得欢。屋子里已经有五六个人坐着。周显光说∶“就等你两个了,开饭。”
小瘟猪就取了二十响和手榴弹带放到周显光床上放着。周显光说∶“拿去办公楼放武器库去。今天放开吃,谁也不准带武器。”
卜敏看去,长腿他们当真谁也没背武器。小瘟猪说∶“司令放心,我小瘟猪吃醉了也不会坏事的。再说等下我还得送小卜敏回去。斗争这么复杂,能不带武器吗?”
有人说∶“就是。”
长腿凑近小瘟猪说∶“是闻到羊颤味,走不开了吧?这离矿办公大楼也不过几十步。武器库有人值班。”
周显光就敲了小瘟猪一巴掌说∶“眼睛都掉锅里了,他那还走得开。算逑,吃了。倒酒。”每个人碗里都倒上了酒,周显光抬起酒碗对大家说∶“弟兄们,今天,我周显光首先要敬各位一碗,从成立造反派到现在,在坐的各位兄弟和我同生共死地走过枪林弹雨,我周显光为有你们这些热血弟兄感到无比自豪。你们立下的汗马功劳我记在心里。感谢各位兄弟,现在我先干了。”周显光一仰脖,一碗酒下了肚。
长腿王云抬起酒碗第二个说话∶“开着门时你是司令,关上门时是我们的大哥,谢谢周大哥,从造反以来是你领我们走上了一条正确的革命道路,我长腿跟着你就是肝脑涂地也心甘情愿。这里就不多说了,我敬周大哥、也敬各位在坐的弟兄。我干了。”
随后的人也都表明心态干了自己的酒。轮到小瘟猪,他挠着他天生曲卷的头发不好意思地说∶“反正我说不来个什么,总之我跟大家一样,坚决跟周大哥一起革命,至到革命成功。一切听大哥的。平时不懂的也希望大家多帮助。我也干了。”
长腿看了看所有人,目光就落在了卜敏身上,他又凑近卜敏,看他抬着饭在吃,就拿起酒瓶往自己酒碗里倒了些酒递到卜敏面前说∶“这一屋全是男人,你也不能例外。来,喝了这酒。你周叔叔对你硬跟他亲儿子一样。你不说两句对不起你周叔叔和这里的众位叔叔哦。”
卜敏看着这气氛,又看看正饶有兴趣看着他的周显光,就抬起酒碗说∶“谢谢周叔叔和各位叔叔。”然后他打顿了,不知说什么,小瘟猪就冲他做个喝酒的动作,卜敏就抬起碗一口把火辣辣的酒灌进了肚子里。
周显光对大家说∶“各位弟兄,无论小卜敏他爹妈是什么派、什么问题,都成为了过去。小卜敏是清白的,我们有责任,有义务把他抚养大。不管怎样,你们何时何地都要关心他。”
有人说∶“就是,那年周大哥受工伤,输血抢救还是卜敏他妈输的血。”
周显光∶“是这样。人是有感情的动物,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好了,我们放开地吃吧。”
一阵碗筷的喧闹,一双双筷子就直奔屋中央电炉上熬着的羊肉盆里,热气腾腾的屋里弥漫着快乐的喧嚷。
卜敏最先吃完饭,就百般无聊地看着他们划拳喝酒。看来看去就觉得没什么意思,就扯扯小瘟猪的衣服,催他快点。小瘟猪划拳正在兴头上就说∶“别催嘛,大人的事,不懂你看着,多学点。”
周显光红着脸说∶“小孩子只能学好,咋个能学划拳喝酒,小瘟猪,我命令你先送小卜敏回去。执行完这个任务后再来,怕啥,酒、肉还多的是。”
长腿也拍拍小瘟猪的肩说∶“去去去、你那几下水平太低了,到外面清醒一下又来。”
小瘟猪这才恋恋不舍地抓起床上的枪挎了身上,又拿了把手电。旁的人说∶“把手榴弹挎上。”
小瘟猪说∶“懒逑得挎,一会我就来收拾你几个臭水平。”
黑沉沉的天,呼啸着的北风刮起雪花直扑人面。两人抖擞着踏雪走去。小瘟猪牵着卜敏大声说∶“你这人扯鸡巴蛋,屋里热乎乎地不在,偏要犟着回去,看看嘛,风雪冷得让人受不了。”
卜敏也大声说∶“你们倒好玩,我坐得瞌睡来。”
小瘟猪有些生气∶“快走,真拿你没办法。”
踏着厚厚的雪,顶着呼啸的北风,两人默默地走着。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能见的只是眼前手电筒所照之处。小瘟猪使劲拉着卜敏在雪地里行走,他的手电东一下、西一下地乱照。在这种气候下行走,卜敏显得很吃力,全靠小瘟猪往前拽。
正走着,小瘟猪照到了一个匆忙奔走的人影,小瘟猪就大喊了一声∶“是谁?”说着摔开卜敏的手,掏出枪咔嚓一下上了膛。卜敏一下楞住了不知所措。
小瘟猪紧张地对卜敏说∶“你快跑回去叫人,我看着象钱伟成,快。”
卜敏连滚带爬就回跑,他听到身后闷沉沉地响起了一枪,他什么也不顾地飞跑了。
小瘟猪才使走卜敏,刚听见枪响自己就觉得肚子上重重地挨了一下,那力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他掀了个仰面朝天。手电也摔到了一边。等他楞过神来他才知道自己中了枪,他想伸手去拿手电,只听得卟、卟两响电筒也被打得粉碎。他循着枪口火光就是几枪,对方叫了一声,冲他又是两枪。小瘟猪在雪地里一滚扬手朝对方又是几枪。小瘟猪摸到自己的肚子上又热又烫,他抓了一把,全是腻滑烫手的肠子,他撕心裂肺地叫一声就昏了过去。
卜敏连滚带爬地冲进周显光那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了情况,周显光从枕下抓起手枪说∶“快,弟兄们,到武器库拿家伙,今晚一定不能让钱伟成跑了。”长腿等人爬起来就冲进了风雪中。周显光拍了惊魂动魄的卜敏一下说∶“你给我老实呆这,一步都不能出去。”
卜敏因为紧张,也因为冷,人抖个不停。杂沓的脚步声远去后他就呆呆地坐在电炉边,心里惊惶地想着小瘟猪将如何抓住钱伟成。想着想着他就倚在另一把椅子上迷迷糊糊睡着了。
半夜,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和喧嚷的人声在屋里响起,恍恍惚惚间卜敏感觉到他被人抱起放到了床上,还替他脱去了鞋。他正好睡也就懒得理会是谁为他做的这一切,依旧放开了的睡。
天亮时卜敏醒来才想起昨晚的事,他看看屋里一片杯盘狼藉的样子,好象周显光他们没回来过。他挂着抓钱伟成的事就跳下床,走了出去。
天气晴得很好,阳光暖绒绒地照着一球场厚厚的积雪。卜敏眯着眼半晌才适应了在雪光下看东西。他望见挨近矿办公大楼那边的积雪被踩出了许多脚印。他就朝办公大楼走去。
大门口站岗的人背着枪,两只手拢在袖子里在跺脚,见卜敏走过来就哈着白气说∶“你周叔叔他们在三楼会议室审钱伟成。”
卜敏就冲上三楼,楼口有人站岗,看看是卜敏也就没拦他。会议室的门开着,卜敏就站在门口往里瞧。往日专横跋扈的钱伟成此时坐在椅子上,憔悴不堪地回答着周显光的审问,他的两只脚都包了白纱布,血还在不断地往外渗。他两只放在腿上的手全是凝结了的血。
长腿站在搞记录的人身后,抽着烟,镜片后的眼晴嘘着钱伟成。周显光双眼彤红,一脸的疲惫。他冷冷的语调里流露着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
钱伟成扬起胡子拉茬、苍白的脸说∶“该说的我都说了,能给只烟抽吗?”
周显光掏出烟递了一只给身旁的人,那人就点燃了走过去递给了钱伟成。他伸出凝固了鲜血的手接过烟放到嘴上深深地吸了一口,他惨然地笑了一下,目光毫无神彩地扫视了一下会议室长长地叹口气说∶“真没想到啊,我钱某人也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周显光接过话头说∶“多行不义必自毙。你这叫自食其果。还有你们那批新枪的来龙去脉,你得彻底交待。”
钱伟成哼了一声说∶“造反夺权是革命行动,是毛主席他老人家支持的,要说错,我是没错的。不过,我现在真正意识到,谁夺到权、谁掌握了枪杆子,谁就掌握了真理。不然毛主席他老人家会说∶‘枪杆子里出政权。’吗?我钱某人落到你们手上,就是没好好领会枪杆子里出政权,没好好利用枪支、武装,我两只脚也断了,要杀要剐由你们。给我个干脆就行。我是乌龟吃称砣,铁了心啦。”
长腿冷笑了一下说∶“干脆?你说干脆就干脆?什么东西?由不得你了。”
周显光疲惫地站起来说∶“先绑在这。枪的事等晚上再说。现在该值班的值班,该休息的休息。养足精神晚上再说。”
周显光出会议室时,卜敏就问∶“周叔叔,小瘟猪呢?”
旁的一个人气呼呼地说∶“还问小瘟猪,都是为送你他才挨的枪子。还好意思问。”
卜敏一下楞了,周显光说∶“小瘟猪在医院。你去看看他吧。”然后对那人说∶“这怎么能怪小卜敏,这也是件好事嘛,不然钱伟成这大鱼会落网?看事情要一分为二,要学会辩证地去看,你这猪脑壳。”那人就不吭气了。卜敏转身冲下了楼。
在医院里卜敏见到的小瘟猪已经不会说话了,他打着氧气、输着血人事不省。一旁守着的那人是昨晚一起吃饭的,他背着小瘟猪的二十响,一脸倦容。见了卜敏就说∶“抬出手术室才半小时,肚子里取出两颗弹头。”
卜敏问∶“他要什么时候才能讲话?”
那人摇摇头∶“医生说,他能挺过今夜才算有救,否则很难保┅┅”
卜敏呆呆地站在小瘟猪床前,看他的卷毛、看他苍白的脸。心里涌出无限的自责和愧疚。那深红的血浆一滴、一滴地在滴管里往下滴。他的心一下一下往下沉。
旁的那人就说∶“昨晚多亏小瘟猪打中钱伟成脚上一枪,不然他就跑了。”
卜敏问∶“钱伟成是两只脚都中枪了呀。”
那人说∶“另一只脚是你回来报了信,我们上去顺血迹撵到时周司令给打的。”
阮医生带着个护士,抱了个血压表进来为小瘟猪量血压。反复量了几次,阮医生取下听筒,又翻起小瘟猪眼皮瞧了瞧说∶“派人去叫周司令来吧,这人恐怕只是几小时的光景了,现在脉搏微弱、血压也量不起来。”
那人一听慌了神,对卜敏说∶“你守这,我去叫人。”拨腿就冲出了病房。
阮医生望了卜敏一眼,转过脸对那护士说∶“叫老张快去打扫停尸房,等会周司令他们来了后看见又脏又乱不好的。”
卜敏听这话头就嗡嗡地响,他看着氧气瓶上的透明瓶子正冒着沸腾的气泡。阮医生又对卜敏说∶“小瘟猪现在是在弥留之际,你是他的朋友,对他说点什么吧。”
卜敏就凑近他耳边说∶“小瘟猪,都怪我,我昨晚不拉你走,你就不会挨枪子了。都怪我。”
小瘟猪没有任何发应。卜敏就泪汪汪地看着小瘟猪。阮医生站在一旁默默地望着。
时间在静静地流逝,病房里寂静得只有氧气瓶里发出的气泡声。突然小瘟猪动了一下,卜敏惊讶地望着小瘟猪喊了一声。小瘟猪平静了一会,在卜敏期待的目光中只平静地呆了一会,就全身巨烈地抽搐起来,之后双腿一蹬就不动了。阮医生说∶“小瘟猪走了。”
这时周显光、长腿他们气喘嘘嘘地跑了进来,阮医生说∶“小瘟猪刚刚咽气。”众人还没反应过来,阮医生脸上就重重挨了一耳光,是长腿打的,他一把纠住阮医生吼道∶“老子们昨晚上送进来还讲话的人,你是咋个医的?”
周显光急回身一把拽开长腿骂道∶“狗日的,不准乱来。”
阮医生捂着脸说∶“做了那么大的手术,我尽了力了能怪我嘛?你这人也太不讲理了。”
长腿愤怒地还想返身去扑阮医生,周显光扬手就给长腿一耳光骂道∶“不分场合,不问情由!你别再给老子添乱了,再不听,可别怪我。”长腿扶正被打了挎在鼻梁上的眼镜两眼喷火地瞪了周显光一眼才收敛住自己。
众人围着小瘟猪,没一人讲话,静默了许久,周显光才哽咽地说∶“送太平间,派弟兄守灵。我们要隆重地为我们的革命战友、亲密同志办理后事。”
长腿抚摸着小瘟猪的头发说∶“兄弟,我们会为你报仇的,你就放心的去吧。你好好安息吧。”长腿说着就哭了起来,屋里一时充满了抽泣声。
小瘟猪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走了。
把小瘟猪送进太平间交老张头打理着,人们就离开医院忙着去筹备丧事。回来的路上,人们从昨晚小瘟猪被打中地方经过,卜敏这才注意到那一片全是暗红泛黑的雪,好大一片,仿佛是要用血将这一地的白雪全染红一样。这正是钱伟成家门前的正前方。昨晚小瘟猪正是在这用电筒照到了藏在山洞里冷不住跑回家的钱伟成。而周显光他们追捕的头号要犯并未逃离雪山矿,而是藏在了一口解放前挖过矿的山洞里。
晚饭后,卜敏就看到长腿他们在小声商议着什么,后来又进周显光屋里开了一会会。卜敏隐约听出他们要连夜审问钱伟成。卜敏就非常地想亲眼看看他们怎样收拾钱伟成,干脆就先跑到矿办公大楼三楼等着。站岗的人不准他进,他就站在楼口等着周显光他们开完秘密会议上了楼才跟着进去。周显光问卜敏∶“你在这干啥?”
卜敏说∶“看你们审犯人为小瘟猪报仇。”
长腿白了卜敏一眼∶“别又吓吐了嘎!这次再吐可没人背你了。”
周显光说∶“好吧,看看,从小就学习阶级斗争也是件好事。”
周显光他们进会议室时,钱伟成是被绑在椅子上的,低垂着头一动不动。
众人坐好后,周显光说∶“钱伟成,现在我们对你提审,把你的头抬起来。”钱伟成依旧低垂着头。
长腿大声说∶“钱伟成抬起你的狗头来,我们周司令要问你话。”
钱伟成终于讲话了,不过他仍然低着头,他声音微弱地说∶“问吧,我听着呐。”
长腿上去解了绑往他手的绳子,才收绳子人和椅子就一个地倒在了地上,长腿气呼呼地连人带椅子又提起来支好,把钱伟成扶正。卜敏看清了钱伟成的样子,他脸色土灰眼睛红肿、半睁半闭,一副死相。
周显光问∶“你们那批新枪械、弹药的来源你早上没说,现在你必须说出来源。”
钱伟成呻吟了一下软绵绵地说∶“是,是抢、抢的。从驻军,从军队抢的,说好的、是说好的,明抢暗送,那些部队、部队首长是支左、是支持我们这一派的。就这些。”
周显光又问∶“但根据我们收缴的数量来看,你们还有七挺机枪、二十八支步枪、三只五.四式手枪不在账上。你交待一下这批枪的下落。”
钱伟成又垂下了头,会里室里鸦雀无声,七八双眼睛盯着他等他回答,但半晌不见他吭气。周显光望长腿朝钱伟成努了一下嘴。长腿就走上前拽住他的头发吼道∶“快说枪的下落,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钱伟成惨笑着说∶“小瘟猪死了吧?我够本了。只恨杀的不是你。王云,你杀死我儿子,够意思,连孩子都不放过。你会不得好死的。”
王云气得镜片后的眼睛都要凸出来了,他抽出手枪在手上一旋调了头,象钉钉子、象砸核桃般连连猛砸钱伟成的头顶,钱伟成惨叫着,双手去护着头顶,枪把又砸在手上,他抽回手头顶又挨砸,立时满脸、满手全是血。周显光挥了一下手,王云才气喘嘘嘘地住了手。再看钱伟成,他血流满面仰面靠在椅子上,大口喘息着,喉咙里咕橹咕橹地发出怪响声。
周显光冲长腿王云招了一下手,王云就退了回来。另一个人走上去正要伸手去扶钱伟成,钱伟成全身抽搐着,两眼白翻,身子一挣连人带椅子就倒在了地下,嘴里一口鲜血喷得一地都是。
周显光愤怒地一巴掌拍在桌上,怒指着长腿骂到∶“你个狗日的就是不听人话,刚才我们咋个商量的?现在好啦,别指望把枪支弹药挖出了。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长腿一脸委屈地想申辩,但看看周显光一副怒发冲冠的样子就怯怯地不敢吭气了。
旁的人把住钱伟成的脉半晌,又去试了试他的鼻息站起来说∶“怕是死逑了。脉搏、气息都没得了。”
周显光起身用脚扒了钱伟成的头一下说∶“不死才见鬼,个鸡巴脑浆都砸出来了。审、审、审,审个死人呀!”说完怒气冲冲走出了会议室。
长腿王云几个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卜敏看到地板上当真流出许多白色的脑桨,正和血在一起慢慢混和。这回他好象并不觉得很恐怖,倒有了一种习以为常的感觉。他甚至感到了一种复仇的快意。他望着死去的钱伟成自言自语地说∶“死得活该,该死、该埋!”长腿他们就把目光齐刷刷地送到了卜敏身上。王云就冲卜敏吼道∶“滚开,你在这凑什么热闹?”卜敏吓得转身去追周显光。在楼口上,周显光牵着卜敏下到他办公室把门关上挺严肃地对他说∶“小卜敏,今天看到的事不能对任何人讲,听到了没有。”卜敏答应到∶“好,我不讲。”可他心里百思不得其解。第二天钱伟成的尸体是从矿办公楼后面的水泥沟里拖出来的。许多人都知道钱伟成是自杀,是从三楼跳下去,把头都砸烂了。卜敏想,肯定是王云他们把他倒提着从三楼扔下去的。他不明白这一切是为什么。
一九六八年元旦才过,中央文革小组又有了新的动向,大意是支持了另一派,否定了周显光他们这一派。一时间小道消息和民间传说闹得整个雪山矿人心惶惶,人们纷纷传说∶钱伟成他们那派的人又要打回来了,还说请了解放军来帮忙。周显光他们成天忙着挖战壕、搞备战。也顾不上卜敏。
卜敏成天在矿山悠转。象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狗一般。在这种情况下,周显光只好派人把卜敏送到市里的矿务局找卜敏他爸的老战友,老上级孔宪章。他是矿务局局长、也是矿山系统里最大的走资派。托他代为照顾卜敏。
临走的头晚,卜敏做了一个打仗的梦。在漫天雪花中,敌人攻占了矿山,他瞢瞢懂懂地看到∶遍处是弹坑,那厚厚的积雪上到处是鲜血。他不知敌人是谁,也不知到底谁被炸死了。
第二天卜敏在一个白雪茫茫的日子坐着矿上的吉普离开矿山的。那天他眼里的白雪上仿佛斑斑点点撒落着许多鲜血。他不知道周显光他们究竟会不会再打几仗,把矿山的雪全染红。他还沉浸在自己的那个恶梦里。
第五章∶重回雪山矿
卜敏再次回到雪山矿,是高中毕业后的一九七四年。这时他十八岁。按理他应该和他的同学们一道上山下乡的。可按矿务局的政策归定,他这种父母双亡的情况,矿务局照顾他顶替,就招到了父母生前所在单位。
汽车经过长途跋涉,转一道弯后,雪山矿就出现在卜敏眼前,那遍山的一幢幢灰暗的房子如一座座坟墓般从山腰伸沿到山脚。山顶上是铅灰的云雾罩着,卜敏的心也一下灰暗了。矿山的公路上风一吹就刮起一阵黄灰。童年时代眼里高大的房屋和宽阔的矿山此时在他心里变得又小又脏。他知道他将在这里生活,他极大的不愿,他想到别处去生活,可他不知道他想去的别处在那里。唯一令他安慰的是,他可以免去下乡当知青的苦役般的生活。
在劳资科报到后,劳资科的人把他安置在招待所住下,说具体分配要等矿革委主任周显光来决定。周显光到另一个较远的矿山坑口去检查工作去了。
秋日的矿山,树枯叶黄,阵阵秋风刮得黄灰乱窜。卜敏把行李放到招待所就想回原来他住过的地方看看。
经过钱伟成家门口时,卜敏看到钱小生他弟弟四仰八叉地躺在水泥台上晒太阳,缕滥的衣服使他裸露出一些身体,在体形上他已经跟个大人差不多,但看他鼻脓口延的样,也就知道,他还是一个白痴。那年让长腿王云给吓傻了的。钱家的门尚开着,里面进进出出都是忙碌的人,门上贴了红纸写的新门对。看样子是要办喜事一样。卜敏想不出他家会为谁办喜事,也懒得去想。就走过钱家径直向自己多年前住过的地方走去。
从前住过的房子,门隙着一条缝,他不知道里面住着谁,他很想进去瞧瞧,这屋勾起了他太多的回忆、唤起了他情感深处的眷恋。他犹豫着是不是推开那门。望着那熟悉的门,门上的扣,卜敏心中涌上一种惆怅和失落。终于他还是鼓足劲推开那门走了进去。
一个坐在屋里正在捡着菜的短发女人抬起头地看着卜敏问∶“你找谁?”
在昏暗的光线下,卜敏恍惚是看到了母亲坐在那儿,但理智告诉他这不是母亲,只是在这情景中显得很象母亲而已。他说∶“我来看看,我家原来住这。”
短发女人站起来惊讶地望了卜敏半晌说∶“你是小卜敏?长这么大了,哈,一整个的大人样呐。”
眼前这文静、好看的女人是普玉琴,卜敏也认出了她说∶“你是玉琴姐。你怎么会住这儿?”
普玉琴惊喜地说∶“听说你到市里孔局长家去了。这么多年都没回矿山来,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快坐、快坐。”
卜敏也觉得很意外,他坐下东张西望地打量着屋里,似乎在寻找着某种熟悉的东西。
普玉琴理着菜说∶“小卜敏都长成大卜敏,我发觉自己也老了。”
卜敏这才注意地瞧了瞧她,她文静、清秀的脸庞上挂着与母亲很相似的那种微笑,两排牙齿整齐洁白,眼角是爬上了一些不易察觉的,细密的皱纹。卜敏城恳地说∶“玉琴姐不老呀,还是那么漂亮。”
普玉琴说∶“快三十岁的老太婆了。小卜敏,什么风把你刮回来了?”
卜敏说∶“我孔伯伯叫我回矿山来工作。今天回来的。还没分工呢。玉琴姐,二天别叫我小卜敏啦。那个小字不中听。”
普玉琴说∶“好好,叫卜敏得啦,也成了工作的大人嘛。今晚在这吃饭,姐姐好好招待你。”
卜敏想起刚才在钱家门口的事就问∶“玉琴姐,钱伟成家是要为谁办喜事阿?”
普玉琴说∶“他家那个傻姑娘,找了个三十多岁的单身矿工。跟钱伟成他媳妇的岁数差不了多少,长得难看昏了。真是嫁不掉了,不然也不找那么糟糕的男人。”
卜敏问∶“玉琴姐还是一个人?没找个姐夫?”
普玉琴说∶“讨厌,小卜敏啥时学会讲这个话了?我呀,没人要,也不想嫁了,一个人就这么过。”
卜敏就不敢再说什么,静静地望着忙碌于做晚饭的普玉琴。在一种恍恍惚惚中,他脑海里老出现母亲的身影与普玉琴的身影叠在一起,一种伤感和难受就一点点渗进他心里。在这里他找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安慰和回家了的感觉。眼泪就掉了下来。
普玉琴把饭菜摆好就招呼卜敏吃饭。普玉琴也从卜敏那种忧郁的神态里看出他的心境,就说∶“卜敏,现在回来工作,就常来姐姐这里,你就当这是你的家,想来就来,衣服脏了拿来我替你洗就是了。”
卜敏感激地说不出话来,只是点头,默默地吃着饭。
晚上,卜敏无聊地躺在招待所床上时,周显光来了。他似乎也没什么变化,穿一身工作服,跟从前不同的只是他手臂上没了红袖套、身上不再挎枪。他拍拍卜敏的肩说∶“前天你孔伯伯打电话来说了你工作的事,我已经跟劳资科安排了。明天你到保卫科报到。你王云叔叔在那做科长。”
卜敏说∶“谢谢周叔叔。我听从安排。”
周显光感慨地说∶“好好,时间真快,你就长成个大人了。要是你父亲还活着,那该有多好呀。”
卜敏说∶“是的。”
周显光说∶“工作了,就好好干,多学习毛泽东思想,不要放松了自己的思想改造。现在阶级斗争依然复杂,在保卫科工作,思想里更是要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要多学、多问,多向你王云叔叔请教,他经验丰富。文字方面你要多做些工作。你毕竟是高中生嘛。好啦,你休息,生活上有什么问题就来找我。找王云也行。”
听着周显光这一席学习毛泽东思想、阶级斗争依然复杂这些话,卜敏头皮就发麻,脑袋都会胀,从学校到孔伯伯再到报纸、电台广播全是这些话,把人的耳朵都磨起老趼来了,可终究他还是不太明白什么是阶级斗争,什么是毛泽东思想。送走周显光,卜敏倒头便睡。那夜他连梦都没做一个就睡到了天亮。
保卫科的工作清闲得让卜敏觉得无所适从。整日就是看报纸、喝茶、晒太阳,聊天。保卫科里的另一个叫杨根来的就弄了副象棋整日和卜敏厮杀。王云一天出出进进反正有他的事忙。下了班卜敏就往普玉琴那儿去,吃了饭又坐到晚上八、九点才回宿舍睡觉。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混到了冬天。
这是一个下霜的早晨,才上班王云就说∶“杨根来,你守保卫科。卜敏,带上手拷,还有笔纸,我们到三坑去带犯人。”
卜敏问∶“是什么案子?”
王云检查着手枪说∶“强奸。昨晚上一个杂种把益希卓玛的小女儿搞逑了,三坑保卫组的已经把那人抓了。我们去带回来审。”
卜敏从工作到现在总算碰上了一码子事,心情有些兴奋。一想到是益希卓玛大妈的小女儿的事,心情就抑止不住的气愤。他总觉得好人应该有好报。可这世上的事总是事与愿违。
王云去矿上要车,结果空手而归,两人只好抄近路从山梁子上走。
王云说∶“别看平时闲,有起事来就忙得你底朝天。学着点,你不懂的还多得很。今天去了你可得把笔录作好啦,好好发挥你高中生的水平。”
卜敏说∶“放心吧王叔叔,我会尽力的。”
太阳照着高高的老雪山顶,格外的耀眼,而它的山脚下却还处在一片深沉的云翳之中。矿山的井架、建筑上的灯光明晃晃地可见。仿佛是傍晚一般。走在高高的山梁上,卜敏的心情就觉得特别舒畅。
走了四公里山路,才走到三坑的坑口办公室。卜敏他们走到保卫组办公室时,保卫组的老苏正在说服火气冲天的丹增,丹增要老苏交出那人,老苏不敢交。双眼血红的丹增,把藏刀的鞘拍得噼噼叭叭直想。
王云进去凑近丹增瞧了瞧,扶了下眼镜说∶“是你呀,在这闹什么?”
丹增说∶“张长锁胆大包天,敢把我收养的女儿给强奸了,我今天要把这头驴给骟逑掉。老苏横竖不交人。”
王云说∶“知道你骟人厉害。可现在不是武斗那会了。相信我们会处理好的。行不?别在这闹了。”
丹增还是一副不依不饶地拍着藏刀的鞘说∶“不行,今天我非要给张长锁这驴日的一点教训不可。”
王云一下火起了,他也拍着二十响的木盒吼道∶“你再嚷嘛嘛的影响我们办案老子先抓了你。咋个说?要文斗?还是武斗?”
丹增傻眼了,老苏这才走上去拍拍丹增的肩说∶“我理解你的心情,可这事矿上的人来办,你应该相信他们,阿,回去吧。”丹增这才极不情愿地走出了办公室。
老苏送走丹增回来望王云问∶“是带走?还是┅┅”说着眼睛就瞟着卜敏。王云说∶“先提审,”他指着卜敏说∶“才分到保卫科的,叫卜敏,专门负责做笔录的,秀才。”
老苏哦了一声说∶“张长锁让我锁隔壁了,我怕丹增真把他骟死逑了。我这就去把他提来。”
老苏把一个戴着手铐的小伙带了来,卜敏觉得这小伙子长得挺英俊的。那小伙进屋望了望所有人,一副无所为的样子。王云眯起眼看了他一会声音低沉地说∶“跪下。”
那人只望了他一眼把脸扭开了。老苏就上前用手指戳了戳他说∶“矿上来的保卫科长叫你脆下。”
那小伙倔强地说∶“有话就说,我干嘛要跪。”
老苏叹息着摇摇头说∶“真他妈个楞头青。”说着站到了一边。
王云慢吞吞地站起来凑近那小伙子,象在闻他身上的气味似,卜敏看着心里暗自觉得好笑。突然,王云场手就给那人几耳光,那人惨叫着去捂脸,王云转到他身后一脚就把他踢跪下了。卜敏一下心里就笑不起来了,某种令人反感、令人毛骨束然的情景就罩住了他的心。
审完犯人已近中午,王云和卜敏就到三坑食堂吃了饭。之后才把那小伙子换了手铐带上了回矿上的路。
一路上卜敏就想着这案子,不太象强奸案。张长锁跟益希卓玛的小女儿央金互有好感。但丹增不同意。央金被强奸是央金自己睡到他床上的,正干着那事,张长锁同宿舍的人因提前下班就撞见了这事。这人也曾追求央金,见到这事就去跟丹增说了。丹增一吵、一闹,央金也只好顺着丹增说的说。这样一桩强奸案就沸沸扬扬地弄成了。卜敏满心只是疑惑。他发现王云的审讯提问也是在诱导张长锁往强奸这一定性上发展,跟本不给他申辩的机会。他不明白王云为什么非要置张长锁于死地。他想跟王云提出自己的看法,可他又不敢当着张长锁的面让王云难堪。一路上只是闷头走着。
张长锁戴的背拷,走在前面,王云就跟在张长锁后面,盒子炮在他右腿上有规律地颠簸着发出啪啪的声音。卜敏看着王云那宽阔的背,就想起了靶牌,他就举起手当手枪瞄准他的背用嘴叭地一声。被惊扰的王云回头看了一眼卜敏问∶“干啥?”卜敏说∶“没啥。”
走着走着,卜敏真的就发觉他穿着的棕色灯草绒衣服后背上有一个枪眼,黑洞洞的。还冒着烟。可他揉揉眼定睛看去王云穿的是青莲色的工作服也没枪眼。走了一段路,那有枪眼的情景又出现了。卜敏觉得不可思议,他就窜上前,走在最前面,这情景才消逝了。
下午,太阳照在保卫科院子里非常暖和。杨根来就把象棋拿到院子里下。卜敏下着棋就把早上的一些疑惑一点一点地讲给他听。杨根来就说∶“这你就不懂了吧,到底是新来的,啥也不懂。你知道我们保卫科是干啥的?”
卜敏说∶“知道阿,管治安阿。”
杨根来说∶“你知其一不知其二。保卫科不是聋子的耳朵,做摆设的。总要抓案子。对吧。有了案子就得去办。不然你前久不是觉得闲得闷吗?”
卜敏说∶“我知道阿,可张长锁不应该是强奸犯。我们总得找央金调查后再作决论呀。”
杨根来油滑地说∶“你怕是书读多逑了。要知道宁肯错抓一百,也不能放过一个。这也是阶级斗争的需要。知道王科长啥脾气?他要他张长锁成为日屄犯,那他张长锁就得成为日屄犯。事情就这么简单。”
卜敏说∶“万一冤枉了呢?”
杨根来举着一颗棋子冲卜敏晃了晃说∶“冤枉不了,晚上你就知道了。没那个干了坏事的人会爽快地说自己干了坏事,要不然还要我们这些人干啥?”
卜敏问∶“现在不是不准刑询逼供了吗?”
杨根来说∶“理论上是这样哟,实际问题嘛就得实际解决了。”
卜敏又问∶“审完后又怎样?”
杨根来下了一步棋说∶“审完嘛,材料、证据都充分了,就报市公安局了,之后嘛该判几年是几年了。市局在移送判刑前,最主要的证据、材料就取决于我们的工作了。”
卜敏的心就不在下棋上,他疑惑地思考着这件事。杨根来几步把他将死,也觉得这棋下得很无聊,就说∶“算逑,你心不在肝上。懒得跟你下。”
卜敏走到关人的小屋前,透过铁栏门洞往里瞧,张长锁倚在墙上晒着太阳,玩弄着手上的铐子。卜敏问∶“张长锁,现在你有些什么想法?”
张长锁斜瞅了他一眼说∶“我还想个逑,你们也不去找央金调查一下,就凭丹增这老杂毛一句话,就把我抓来,我到那都不服。我要上告。”
卜敏说∶“你不要冲动,有理慢慢说,没有的事也不会强加于你。要相信组织,相信保卫科,是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的。”
张长锁翻了一下眼皮说∶“知道。这年头好人死完了。你嘛还算是个人吧,能麻烦你帮我去买包烟吗?对啦,连火柴一起买。”
卜敏答应了,张长锁就从包里费力地掏出五毛钱,用戴铐的手递给他说∶“买两包红樱,剩下六分钱买三盒火柴。”
卜敏接了钱一转身就撞到了王云,他不知王云是啥时站到他身后的。他刚想解释,王云从他手上取下钱用阴沉沉的目光示意他什么也别说,然后掏出钥匙开了门。张长锁惊愕地抬头看着王云,王云冷笑着问∶“想抽烟?”
张长锁点点头。王云一把抓住他的头发,挥手就给他脸上一拳,张长锁惨叫着时,王云就把钱捏成一团强行塞进他嘴里,塞得王云手上尽是血。此情比景看得卜敏惊心动魄。眼都傻了。
王云锁了门出来说∶“你不能再干傻事了。三盒火柴的火药能干许多坏事。你怎么那么没阶级斗争觉悟?你知道什么?进来了就是有罪的人,懂不?我们就象停尸房的守门人,”王云指着关人的那小房子说∶“进来的都是死人。二天你不能再犯这样的错误了。”
卜敏沮丧地回答∶“是啦。”
第六章∶卜敏的爱情
卜敏对普玉琴有一种深深眷恋,这流露在一些日常的生活中。在普玉琴身边他找回了一些似母爱,又不是母爱的感觉。他对普玉琴的每一个音容笑貌都感到一种亲切、一种欣赏。常在恍惚间把她混同成他记忆中的母亲。这让他心灵里得到了一种非常满足的安慰。有时他又把她当成了另外一种女性,情窦初开、精力旺盛的他在内心一个隐秘的角落又会把她当恋人。丰腴的奶子,红仆仆的脸常让他心慌意乱。当然,他常为自己有这种念头感到龌龊,他觉得自己这念头猥亵了他心灵中无暇的普玉琴。他知道普玉琴曾被李朝明强奸过、在关押期间又被逼迫着做过一些不得已的事。可他并不在乎。他深深地能够理解那一段把人变成畜牲的黑暗岁月里所发生的一切。但他又不敢直接对大他五岁的普玉琴说出自己的爱。他深深处在一种矛盾中。
这是一九七五年的元旦。雪山矿依旧冷冷清清,冬天的黑夜总是在六点来钟就到来。在卜敏曾经的家,现在普玉琴住着的屋里却是一片温馨和温暖。屋里的焦炭炉冒着红红的火苗,小桌子上摆着几样平日难得见到的好菜。普玉琴拿出两只新的印花玻璃杯说∶“排队买的,就两个。今天大过节的,咱两就喝上一杯,好吗?”
卜敏兴奋地搓搓手说∶“好阿,想不到玉琴姐还会喝酒。”
普玉琴把倒在杯里的洒递给卜敏说∶“从小就喝,我们家乡的彝族女人不但喝酒,还跟那些汉子一样也抽旱烟。我可不抽。”
卜敏玩着手上的印花玻璃杯说∶“我还没见过彝族是啥样,跟我们汉族有什么不同吗?”
普玉琴抬起杯说∶“喝,小卜敏不许撒赖,你的酒得喝完,要象个男子汉哟。”
卜敏爽爽地说∶“成。”抬起杯一口喝了半杯。
普玉琴说∶“对,这才象话。我跟你说,我就是彝族,你没见过吗?当然我只穿汉装。”
卜敏边吃边问∶“那么穿你们族的衣服又是咋样?”
普玉琴喝了口酒,兴致高昂地说∶“好看。漂亮。”
卜敏说∶“可惜你们家乡太远,我见不到。”
普玉琴抬起杯说∶“想瞧瞧?来,干了这一杯。我好多年没这么高兴过了。”
卜敏疑惑地望着她抬起酒杯一口就干了。然后眼呆呆地瞧着她。普玉琴冲他笑笑一仰脖喝光了酒说∶“好,就让你瞧瞧。你不准偷看。”她起身到床边把一块拴在铁丝上的垫单布哗地一下拉了遮蔽住。
卜敏听着里面悉悉索索的换衣服的声音,就偏了身子从垫单与墙之间隙的那缝往里瞧,他恰好看见她丰腴的奶子一眼,他心慌意乱地就坐回位置上,他感到心跳的一慌。仿佛一下子全身都不舒服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浑身都紧绷绷的难受。于是他拿起酒瓶为自己也为普玉琴又倒上了酒。
哗地一声,她掀开了垫单,笑盈盈地望着卜敏。见惯了青、灰、绿三色着装的卜敏是头一次活鲜鲜地瞧见如此鲜艳、夺目的民族服装,那美丽多彩的服装又具体地穿在了他心仪、敬仰的女人身上。他的心被这强烈的美震撼着、溶化着。他第一次认识到女人是可以这样地美丽的。他目瞪口呆,什么也说不出来。
普玉琴就穿着服装坐下来夹了些菜给他说∶“我就不脱了,让你看个够,好吗?”
卜敏说∶“好。我要一辈子瞧你这样。”
普玉琴说∶“好阿。”
卜敏喝了口酒放下酒杯喃喃地说∶“是,是阿,是一辈子。一辈子,好吗?”
普玉琴说∶“好阿。我们是姐、弟,有什么不可以的。”
卜敏低了头,脸彤红小声地说∶“不,不是姐弟,是,是、是┅┅”
普玉琴本来就彤红的脸更红了,她说∶“小卜敏说胡话了,是不是酒醉了。”
卜敏抬起头双眼湿润地望着普玉琴说∶“玉琴姐,我不是胡说,也没酒醉。我早就这么想了。”
普玉琴的表情一下变得凝重了,她声音低沉地说∶“小卜敏别胡思乱想了,姐姐知道你喜欢姐姐,可我不配你,你小我那么多,风华正茂,值得你爱的姑娘多得很。我,我早被,被坏人毁了。不值你这么痴迷。懂了吗?”
卜敏浑身都紧绷绷的难受,那种坐立不安的感觉笼罩了他全身。于是他抬起杯一口干了自己的酒,又拿起酒瓶为自己也为普玉琴又倒上了酒说∶“玉琴姐,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我很难受,我什么也都不说了。”他抬起酒杯一口又干了杯里的酒。普玉琴伸手去拦却慢了一步。她惊愕地看着他说∶“你怎么能这样?何苦?值吗?”
卜敏站起来,身体有些摇晃地说∶“值。真的。值。玉琴姐,我浑身难受,我走了。”说完就跌跌撞撞地拉开门走了出去。普玉琴叫了两声∶“小卜敏你给我回来。”就忙到枕边抓起电筒追了出去。
黑暗的夜空中飘零着点点雪花。普玉琴追上卜敏扶着他胳膊说∶“你醉了,走回去,我熬醒酒汤给你喝。”
卜敏说∶“没醉,玉琴姐我真没醉,你看下雪了,下雪了多好。我们走走好吗?”
普玉琴说∶“好好,那就走走吧。”然后她搀扶着他歪一步斜一步地往房后山上走去。一会就到了一个山脊上隆起的石峰顶上,卜敏指着山脚下矿山的夜景说∶“有时,我常跑到这坐着,老天半才走。”
普玉琴把她扶了坐下说∶“你独自到这坐着想啥?”
卜敏说∶“想我爸、我妈,最近想得最多的是你玉琴姐。”
普玉琴不说话了,她默默看着卜敏那双被山下灯光映出的一对明净、真诚的眸子,心里涌上无限酸楚和痛苦。
卜敏说∶“我想妈妈、想你。”
普玉琴的手有些冻,就习惯性装进裤包,手就触到了她珍藏的口弦,她拿出口弦放到嘴上吹了起来。
卜敏醉眼朦胧地望着她问∶“这是啥?”
普玉琴用电筒照了一下口弦说∶“这是竹篾做的乐器叫口弦,我吹我们家乡的调子给你听。”
口弦在她手上拨动、声音从她嘴里发出,委婉的、如乌云低暗缓缓流动地音律由弱到强、由缓到快声声撞进了卜敏心里。刹那间卜敏大脑里又出现了多年未出现过的、大脑深处电击般的蓝光闪现,他就觉得头要炸了一般,他双手紧抱着头身子就倚在了她身上。普玉琴发现情况有异就忙双手扶着卜敏紧张地问∶“别吓人,你这是咋个啦?喂、卜敏。”
卜敏说∶“玉琴姐别动,让我静一会。别动。”
普玉琴就双手死死地把他搂在怀里,卜敏呼吸急促地喘息着。就这样持续了十多分钟,卜敏才缓过劲有气无力地说∶“好啦,好受多了。”然后他从普玉琴怀里挣扎出来又扑到地上,让他的脸紧紧贴在冰冷的岩石上。普玉琴慌忙用电筒照着他想把他拉起来,他摆摆手说∶“别动我,坐一边等我。”普玉琴就僵在了那儿一动不动。
当卜敏摇摇晃晃站起来时,泪流满面的普玉琴就上前扶着他说∶“我们这就回去。真不该由着你性子来这。”
虚弱的卜敏一言不发,软绵绵地随普玉琴下了山。雪无声地下着。
回到屋里卜敏傻坐在火炉旁望火焰发呆,普玉琴倒热水为他洗去脸上的灰土说∶“干嘛这么吓人,是不是病了。”
卜敏这才缓过劲来,有气无力地说∶“玉琴姐,我没病,小时候也这样,我看见雪地里有好几个人,他们一个个躺在雪地里象是死了一样,有的身上还有血,看不清都是谁,有男的,还有女的。”
普玉琴用手摸摸他的头说∶“你没发烧阿?干嘛讲这种恐怖的胡话。”
卜敏双手捉住她的手,久久凝视着她,那目光明亮空灵、却又燃烧着炽烈的深情。普玉琴的心如冰雪遇上了灼热的阳光,她不由自主把脸贴到了他脸上,他轻声在她耳畔道∶“玉琴姐,今晚我不走了。让我留你这吧。”
普玉琴心中最后的冰块也随这一声柔柔的声音彻底溶化了,她闭上盈满了泪的眼睛说∶“姐不后悔,那天你后悔了离开我,我也不怪你,我认命了。”
卜敏紧紧抱住她在她耳旁说∶“我发誓永远不会的。”
情窦初开、精力旺盛的他,在她愧疚和颤栗中一蹴而就完成了他作为一个男人的第一次。他愉悦、兴奋地躺在普玉琴的身边,心灵浸润在某种奇妙的境地。普玉琴抚摸着他的脸不解地问∶“刚才你说你看见有许多人象是死了一样,到底是咋回事?我看你不象说胡话。”
卜敏就将他小时候发生过的这种现象详细地对她讲了。普玉琴听得惊愕不已,她说∶“要在我们家乡,你可以去做毕摩了。那些人都是些神人。”她的手在他身上游走,这使他又亢奋起来,他的嘴唇在她脸上乱吻,她温顺地让他亲吻着,他身上的气息使她沉醉,身子像浸在热水中一样,化开了,柔软了,膨胀了,卜敏笨拙地扑到她身上,又一次体验了男人和女人最奇妙、最让人心花怒放的事┅┅
元旦后卜敏几乎天天都在普玉琴那儿过夜,这种让他惊异、新奇的生活让他满足得找不到语言来表达。就是在上班或与杨根来下棋时,他的脑海里也满是普玉琴的身影和作爱时的呻吟。这使得杨根来对他大惑不解。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卜敏从普玉琴那儿起床后,去上班的路上,在钱伟成家门前听到了里面的嚎淘大哭,是钱伟成的婆娘在哭嚎。门口围了些人。他就叫了个孩子过来问∶“里面是咋个啦?”那小孩说∶“他家两个憨包全死了。是吃东西吃错成了老鼠药,给闹死了。”
卜敏的心就格噔一下,觉得这家人真是不幸。他深深叹口气就离开了钱家。
上班时,卜敏对王云说了这事,王云大趔趔地说∶“好阿,让他全家死光光才更好。活着也是浪费人民的粮食。”
自从前久将张长锁案子移交到市公安局后,他们基本就没啥案子可办了。王云走出办公室后,杨根来就对卜敏说∶“今天这太阳,这天气,也该到院子里去透透气了,省得天天窝在办公室让焦炭气熏。”说着就拎了象棋招呼卜敏到院里摆棋,几盘之后,杨根来说∶“不下了,象你这种心不在肝上的乱搞,老子真没心肠,赢了也不爽。”
“好吧,不下算了。”卜敏就住盒子里收棋。
杨根来说∶“你小子最近是有毛病阿?要么傻兮兮地发呆,要么迷眼惺忪白日里也做梦一样。你中邪了阿?”
卜敏笑呵呵地应着∶“随你咋个说。我不在乎。”
正无聊,王云就神色严肃地进来说∶“现在,你两个去钱伟成家把钱伟成的婆娘带来。刚才有人到周主任那去反应,说他家那两个傻子不是误吃毒药,怀疑是那臭婆娘做的手脚。这事早上卜敏来讲我也大意了,真是的。快去,对了,还有她女婿也一并带来。死人暂时不准埋。”
这一说卜敏和杨根来也吃了一惊,就各人背了自己的手枪,拿了手铐就直赴钱伟成家。
他们到达时,钱伟成的婆娘正指挥着几个人在装棺。她眼睛红肿,但目光里却显出她的镇定和沉稳。丝毫没有通常丧失了亲人的那种悲切和慌乱。见到卜敏他们也一副视若无睹的样。
杨根来凑到棺材前瞅了瞅,又望望钱伟成的婆娘说∶“真不幸,怎么会姐弟俩一块死了?可惜可惜。”
那婆娘就哭着对杨根来讲经过。卜敏又凑上前去看两口棺材里躺着的人,两人都穿上了新衣服,脸色白得泛青,嘴唇发乌,口用边还不断往外渗出泡沫样的流延。那傻女的表情却是一副笑盈盈的样,如她生前那样。卜敏突然想起他小时候曾见到她今天这幕,就觉得生命这东西怎么就那么玄,生与死是那样的无常。他心里暗自感叹着。
杨根来听着那婆娘的陈述,跟她打着哈哈,未了他问∶“你女婿呢?”
那女人说∶“他还不知道,出事前一天就回他父母那去了。这死鬼到今天还不回来,真气死人了。”
杨根来哦了一声说∶“是这样,死了人是很不幸,可我们总得调查一下,那么我们现在是来请你到保卫科去,我们只是问些情况,作一下记录。”那女人的脸陡然间变得苍白,嘴唇间微微抽搐着。半晌才说∶“好嘛。”她又对那几个帮忙的人说∶“就麻烦你们还是按我起先跟你们说的,把他们好好安埋了。”来帮忙的人忙答应着。
卜敏说∶“不能埋,要埋也得等保卫科通知后才行。现在装好摆这,谁也不许乱动。”帮忙的人又答应着∶“好好。就听保卫科的。”
钱伟成的婆娘一下嚎叫着就坐地下撒起泼来∶“你们欺负我孤儿寡母,人死了也不准埋,这是什么世道?还有王法吗?雪山矿他周显光一手遮天、你王云无恶不作。我要、我要告死你们。”
卜敏傻了,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婆娘在地下又蹬又踢,不知如何是好。杨根来就点了支烟蹲在那婆娘面前悠闲地抽着说∶“你呀,真是。又不是杀猪宰羊,叫啥?只不过请你去问一下。人家都说心中无事,那怕半夜鬼敲门呢?”
那婆娘突然不哭了,她站起来说∶“走就走,那个怕那个。”
杨根来笑咪咪地说∶“对了嘛。哦,我倒忘了。”他从衣兜里掏出手铐冲她晃了晃说∶“来来来,戴上。这是规矩。呵呵。”那婆娘两眼喷火地瞅了他一眼转身就走。杨根来就尴尬地冲众人笑笑说∶“呵呵,不戴也罢。我还自个装着玩。”说着就紧跟在她身后往前走。卜敏这才尾随而去。
卜敏以为一到保卫科就审那婆娘,可王云却把她先锁进了关人的小屋里。之后到办公室对杨根来说∶“你这就到机修厂借几个民兵,马上到山后的歇马村去把她女婿捉拿归案,行动要快。”又对卜敏说∶“这里我找民兵看守,你是头一次遇上这种大案,今晚要连夜审讯,怕你熬不住,先回去睡一觉,七点来。养足精神,笔录全靠你了。去吧。”
杨根来匆匆忙忙走了。卜敏就去锁枪。看上去王云很兴奋,厚厚的近视镜片后那双眼睛闪烁着一种莫名的激动光泽。仿佛沉浸在他假想的某种胜利中一样,盈满了得意、狡诈的笑意。卜敏疑惑地问∶“王叔叔,真会是她杀了自己的儿女吗?这好象不大可能呀。”
王云笑笑∶“小卜敏,你太嫩了。我己经闻见气味了。不信晚上你等着瞧。嘿嘿,别说这么块大肥肉栽在我王云手上,就是根骨头我也要给它榨出三两油来。”
卜敏走出保卫科就发觉外面变了天,北风冷嗖嗖地扯起一地黄灰。天上的乌云正缓缓地移动。他匆匆赶到了普玉琴住处。
普玉琴上班还没回去,他就躺到床上,嗅着散发着普玉琴体味的枕头、被子蒙头大睡。直到她下班回来把饭煮好才叫醒了他。
普玉琴掀开被子叫他起来吃饭。问他干嘛大白天睡觉。他就把白天、晚上将要做的事对她说了。普玉琴就默默地做着事不吭气了。卜敏吃饭时才发觉她神色不对就问∶“玉琴姐,你咋啦?”
普玉琴说∶“这让我想起群专组干的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来,很是恐怖的事,卜敏,我真不想看到你也一步步发展到那种地步。能跟周显光说说,调出保卫科吗?我老为你提心吊胆的。”
卜敏想了想说∶“好,玉琴姐,等这桩案子完了,我就去说。这世上我最听姐姐的。”
普玉琴说∶“我没白疼你。今晚你作你的记录,千万别伸手动脚地去打人。别跟王云学,我瞅着他不是个好人。早晚会出事的。”
卜敏说∶“好,我从来不会打人的。”他放下碗,把普玉琴抱在怀里使劲想了一通才起身走出了门,外面果然下起了雪。卜敏打了个冷颤一头扎进风雪中。
第七章∶枪声在暗夜里回荡
卜敏到保卫科时,王云正在听杨根来汇报∶“没有,他爹说自从他讨了那傻女人做婆娘后,就很少回去了。回来时我们又到二坑掘进工区去找,工区长说他请了一个星期的假,还没回去上班。”
王云点点头思索着说∶“这里头肯定有问题,等下审讯直接从他女婿身上着手。据她的邻居反应,近段时间她跟她女婿的关系很不正常。晚上的响动都让人听到了。这个狗日的婆娘没想到这么烂,连女婿也敢搞。”王云见卜敏来了,就说∶“卜敏,今晚够你记的了。没见过审案子吧?好好学学,长长见识。走吧,把那婆娘带到审讯室。哦,老杨,唱机架好了没?”
杨根来说∶“这就去架。”说着他就屁颠颠地向审讯室跑去,看架式也是很兴奋的样子。卜敏替钢笔打着墨水,他并不认为审讯犯人是件值得兴奋的事,从小就见过王云他们那种血腥、残忍的审讯,他本能地厌恶着这一类让人心理极难承受的、人对人施行的残暴。他发觉王云本能地就是个肆虐狂。如果没有文化大革命、也没有让他呆在保卫科,这样的人又会怎样呢?
审讯开始了。王云坐在那婆娘对面的桌后。杨根来和卜敏坐另一张桌子。卜敏记录着王云最初的例行审讯∶“叫什么名字?”
“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有什么好问的。”
王云仍然不温不火地问∶“这是办案程序,你必须答复。我再问一遍∶叫什么名字?”
“史桂芝。”
“民族?”
“汉。”
“现年几岁?”
“三十六。”
王云停顿了一下,点上一支烟说∶“很好,有问有答,希望下面你也干干脆脆地回答问题,别给自己找麻烦。”他又望着卜敏说∶“都记下了吗?”卜敏点了点头。
史桂芝坐在椅子上,两眼茫然地望着王云。一副听之任之不管不顾地神情。
王云吹出一口烟问∶“知道我们为什么把你抓起来吗?知道你犯了啥法?”
史桂芝沉吟了一下说∶“我啥也没犯。不知道。”
王云又问∶“你女婿郭老二呢?”
“不知道,早上就说了,他回他父母那去了。”
王云冷冷地笑着说∶“哦。”然后一巴掌拍在桌上大声吼道∶“史桂芝你这个臭婆娘,真有你的阿。别以为我们啥都不知道。好,你既然选择了顽抗到底,那么我们就选择了斗争到底,直至取得最后的胜利。杨根来,放段京剧让她换换大脑。”
不知道是因为天气太冷还是某种恐惧,史桂芝全身都在微微颤抖。她看着杨根来去唱机上放起了《红灯记》的唱片。那声音非常大。然后就在准备刑具。史桂芝虽然全身都在微微颤抖,但她目光里却闪烁着一种抵抗的镇定。
王云起身凑卜敏耳边说∶“不该记的就不记。该记的才记。”唱片放的声音很大,小声说话无法听清,卜敏点点头把记录推给他看。王云扫了一遍点了点头。就坐回他的桌前对杨根来做了个手势。
杨根来凑近史桂芝耳边大声说∶“看来,得给你戴上两只银镯子,坐坐轿你才会老实。”杨根来把她双手反背回去穿过椅子空档铐起来,又转回前把她的脚牢牢捆扎在椅脚上。在这个过程中,史桂芝充满了恐怖的眼睛始终盯着杨根来,脸上的肌肉在抽搐着。杨根来捆扎好就说∶“先让你倒骑一会毛驴。”说完就费力地提起椅子颠过来,这样史桂芝的头和脚就成了叩头状背着椅子跪在那动弹不得。但史桂芝硬是没有叫一声,她咬着牙闭着眼始终不讲话。
王云以欣赏的目光看了一会,站起来把唱机的声音调低了一些。他走到史桂芝面前踢了她一脚问∶“说,你女婿郭老二呢?你知道你家那两个傻子也是人,杀人是犯法的,知道不?快交待。”
史桂芝扑在地下嗡声嗡气地说∶“你才是杀人犯,你杀了我儿子、杀了我丈夫,现在你把我也杀了吧,反正我作好了死的准备。”
王云一脚就把史桂芝连人带椅踢翻骂道∶“尽他妈放屁,你鸭子死了嘴壳硬。”他冲杨根来做了个手势,杨根来就把她提起来倒放着,这会是脸朝天,双手被椅背压着。王云说∶“我再问你一遍,交不交待?”
史桂芝怒目圆睁道∶“我说了,你才是杀人犯。”
王云弯下腰说∶“想死?没那么容易,我得让你死不掉。”说着哗地一下扯开了她的衣服,一对奶露了出来。史桂芝就开口乱骂∶“你王云不是个人,你是畜牲,老娘死了变鬼也不饶你!”
王云用脚踏着她的乳房搓了一下,之后他又走到唱机前开大了声音。杨根来找出两个老鼠夹,蹲到她面前说∶“丑死了,老瘪奶,现在让你尝试一下轿上喂奶。”说着就在她乳房上夹上了一个老鼠夹,刹时那女人疼得尖叫起来。卜敏心惊肉跳地坐在桌后直发呆。
第二个夹子再夹上时,那女人就撕心裂肺地叫、高声尖叫的骂。杨根来夹完夹子就把一盏井下用的碘钨灯拿到她脸前开亮照着她。
屋里只有两种声音,唱片里李玉和的唱腔,受刑者的尖叫和乱骂。王云抽着烟毫无表情地看着她。杨根来色迷迷地盯着她的乳房,很开心的样。卜敏双肘支在桌上双手抱了脑袋地发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史桂芝的嚎叫、辱骂声音由尖利渐渐变得嘶哑无力,但她还是坚持着骂下去。王云他们就很有耐心的听着京剧,看着她在疼痛中挣扎。
又变换了两种刑法后,已经接近半夜了。那时史桂芝已经处在一种虚脱、迷幻状态。她终于低声地说∶“求求你们,别再收拾我了,我说。”唱片声音太大,只看得见她的动作似在说话。王云就关了唱机,又问了一遍确认她是招了,才叫杨根来为她松了捆绑的脚、铐了的手,让她坐在椅上,她歪垂着头,散乱的头发逢松地遮盖着脸。王云低沉地问∶“史桂芝,说吧,是不是你和郭老二串通了弄死两个傻子的?郭老二呢?说吧,说了就不受罪了。”
史桂芝声如蚊蝇∶“是。”
王云示意卜敏快记。卜敏这才楞过神扑到笔录纸上。
王云又问∶“那你讲讲是怎样勾搭上郭老二?又怎样弄死两傻子的?”
史桂芝有气无力地说∶“郭老二跟傻女结婚,很长时间都做不成夫妻那些事,傻女不跟他同房。有一天晚上他俩为这事又扯起来了,弄得象杀猪一样叫,一个要干、一个又偏不让干。那时我已经睡了,想着怕吵了邻居,自己颜面上过不去。就出去他们房间劝,郭老二后来就抱着我跟我做了那事。从那时起郭老二就天天来找我,再不到傻女房间去了。为了能长期跟我过,又不拖累,就让两傻子都吃了老鼠药。就这些。”
王云兴奋地说∶“好,好。那郭老二呢?”
史桂芝说∶“当晚确定两傻子都断气后,他进了山里,想等埋了人没事时再回来,这样没人会怀疑。”
王云问∶“啥地方?哪山里?”
史桂芝说∶“解放前那座观音寺后面山上的小洞里。我让他去的。钱伟成以前躲那山洞也是我去送的饭。好了,该说的我都说了。让我睡一下,我快坐不住了,天旋地转的。”
王云说∶“行。早这么爽快要少受多少罪呀。按了手印就让你休息。”卜敏把笔录调了一头顺朝桌外,王云就拿起印泥捉起她的手按了手印,然后说∶“根来把她送回小房子。”
杨根来扶着史桂芝出去后,王云长长舒出一口气对卜敏说∶“看到了吗?这就叫阶级斗争,你不斗,敌人是不会自己投降的。小卜敏,干我们这行那能心慈手软。好啦,今晚怕是睡不成了。准备准备,大家辛苦点,连夜去把郭老二捉拿归案。”
卜敏把笔录锁进抽屉,又开了铁柜拿出自己的五四式手枪插进了裤腰。王云也检查着他的二十响说∶“快去催催老杨。”
卜敏出来就打了个冷颤,地上堆起一层老厚的雪。他走到关人的房子时,杨根来正从地上直起腰。史桂芝疲软地躺在地上的床上,她的裤子松得一看就知道,杨根来肯定在她裤档里摸了两把。卜敏对一脸尴尬的杨根来说∶“科长叫你快点。”说完转身就走。那一刻他心里对杨根来所有的好感全部消逝了。他心里暗暗骂了他一句。
在办公室,王云跟他俩商量∶“你们看,是不是到坑口、或机修厂借几个民兵,人多势壮嘛。”
卜敏也赞同∶“从矿上到观音寺好远的,晚上黑漆漆地,多有些人就是热闹点。”
杨根来整理着自己的手枪说∶“又不是去赶街,要什么闹热。郭老二那王八蛋象个鸦片鬼一样,还不够我一人就掐了。再说,下午才跟机修厂借过人,现在又借,别人也烦,算了吧。”
王云扶了扶镜片,犹豫不定地看了看他们才下了决心说∶“好,不找人,咱们这就走人。”
从矿山到观音寺直线距离不过两三公里,可全是山路。并且是在这种风雨交加的夜晚,卜敏极不情愿在这种时候行走在山路上。他说∶“《智取威虎山》上的杨子荣上威虎山时大概也跟我们这会一样。”
王云说∶“狗屁不通,他是英雄,是一个人去的。我们算老几,捕个病猫都三个人,咋能相提并论。”
杨根来说∶“科长说的对,我们咋能跟杨子荣相提并论。郭老二这王八蛋和史桂芝这两人咋他妈就这么蠢,勾引就勾引吧,干就干了吧,可干嘛就非要杀了那两个傻货。这世界上他妈的什么怪事都有。唯独没听说过丈母娘勾引姑爷又杀自己女儿、儿子的。”
王云说∶“蠢人当然就会想蠢办法,干蠢事。”
杨根来说∶“那是。可平时看上去她不蠢阿,挺泼辣的阿。你看看今晚才审她时那种凶恶,哪象个蠢货呢?”
卜敏也觉得不可思异,就说∶“如果她吃不住审讯,被老鼠夹吓得瞎胡招,那么郭老二就不会躲藏起来,既然是等埋了两傻子,他才出来,那么肯定有鬼。其实今晚抓住郭老二,一切就都会明白了。”
王云说∶“你这人挺能考虑问题的,就是经验少、心太软。要知道,阶级斗争是你死我活的斗争。来不得半点仁慈。二天多接触几个案子,你就知道小锅儿是铁打的了。比如说今晚审史桂芝,如果不施加压力、不用刑她会交待吗?不。最多明天埋人,后天就又和郭老二一床滚垫单了。”
卜敏说∶“是阿,可我就想不通,他们怎么会愚蠢到杀人呢?”
杨根来说∶“是阿,明天你去问问史桂芝,看她咋个说,我也想弄清她为什么这么愚蠢。姑爷日丈母娘,也不嫌老而泛味。就是送我老倌我也不耐烦去弄。”
卜敏忍不往说∶“是阿,不知谁扶她进小屋时还在她档里撩了一把呢。”
杨根来回过头用电筒照着卜敏说∶“你小王八蛋,知道啥,老子替她提要垮的裤子。你可别乱说。”
王云说∶“别扯弹了,老杨二天手脚干净点,别让人找到于我们不利的藉口,还有你小卜敏,你是我们看着长大的,胳膊肘可千万不能往外拐。科里的任何事都不能在外面透露,听到了吗?”
卜敏回答道∶“知道了。都说过好几回了。这不只是我们三个在嘛。”
说话间很快就到了观音寺下方。所谓观音寺也就只是一堵残缺、荒芜了的墙。王云示意大家停下,他小声说∶“关了电筒,枪上膛,轻轻靠拢。万不得已不能开枪。”
杨根说∶“日怪,从来没听说这里有啥洞阿,说不定那婆娘使诈,让我们白跑一转。”
王云说∶“这事宁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样,卜敏从左边插、老杨从右边,我从正面。走。”
风刮着雪,黑暗中三人悄悄靠近了那堵残墙,之后又悉悉索索往墙后的一个山凹槽里摸去,卜敏觉得很好玩,象电影里打仗一样。心也砰砰直跳。他躬着腰,边往前摸,边瞧着走在他前面的王云。生怕他发出什么指令自己忽略了。风雪中王云的影子很模糊,他只得把眼晴睁得大大的。
山凹槽里有没有洞?洞到底在那?谁也不知道。走着走着卜敏心里就发毛了。脚步就慌乱起来,呼吸也急促起来。
结果摸到凹槽底也没见到洞口,四处只有雪和一些杂枝。王云就捏亮了电筒四周照。卜敏就一屁股坐到雪地上喘气。杨根来气哼哼地说∶“我们上了史桂芝这贼婆娘的当。看老子回去咋个收拾她。”
王云把电筒照到刚才经过的那堵残墙,他调侃地对杨根来说∶“咋个收拾她?大不了你把她屁股上咬一口。”
杨根来说∶“逑,我把她剥光拿雪来活埋。”
杨根来的埋字才落音,卜敏就看见王云身后十来米处的雪墙抖动了一下,一个黑洞口里一团火一闪、卟地一闷响王云连人带枪就扑在了雪地里,那只是眨眼之间,卜敏要喊都来不及了,他反应极快地冲那火团闪处就是一枪。杨根来这才反应过来一下扑到地下推了推王云见没反应,就几轱碌滚到卜敏身边问∶“看清了人没?”卜敏紧张地双手握枪对着洞口,眼睛睁得大大的说∶“没。只见火光一闪。”
杨根来瞅了一会才发现那洞口,举起就是三枪打去,里面也还以颜色叭、叭打了两枪出来。大约是缩在洞里往外打。子弹从高处呼啸而过。杨根来爬到卜敏面前小声说∶“你在这封住他,我回去搬人。王科长是死是活也不知道。”
卜敏害怕得直哆索,他上下牙磕碰着说∶“好,快点嘎,我怕。”
杨根来想了想把自已的枪递给卜敏。就几轱碌滚到了坡下,消逝在风雪中。卜敏扑在雪地里紧张地注视着那黑洞。黑洞里的人要打卜敏是死角,除非到洞口来。而卜敏也同样只能盯死了洞口。除非子弹会转弯。
在高度紧张中,时间过得非常缓慢,杨根来去搬的救兵老不见来,而王云生死未卜,却又不见他动一动。他扔出去的手电在雪地里仍然亮着。卜敏双手抱着自已的枪死死盯住那黑洞,另一支枪就摆在他手前。他这动作僵持了很长时间后,他才发觉自己因紧张浑身都酸痛。他稍稍放松了一下又紧张地瞄准着洞口。
又是很长一段时间后,卜敏就觉得这不是个办法,他拿起杨根来的枪,一点一点地退到了一个小土包后,土包上的枝枝上压满了雪,但透过枝子间的空隙仍然可以看到洞口。他觉得这样使自己更隐蔽一些。
山凹除了风雪的呼啸声,简直就是一片要命的寂静。洞里洞外都没了动静。这样持续了一会,终于洞里扔出来一个东西。把卜敏吓得倒吸一口冷气,他意识到里面的人是在试探外面的动静。他仍然不动。接着里面又扔出一样东西,大约是吃饭的碗,声音很响。之后又是一片平静。卜敏大概已经适应了这种紧张,也看清了洞里人试探虚实的心理,他反倒平静下来了。
过了一会一个东西摇晃着探出了洞口,在洞口摇来晃去,卜敏努力睁大眼看去才看清,那是块挑在木棍上的枕头套,他不理它,仍然按兵不动。晃了一会的东西又缩了回去,随后一个抬了机枪的人就猫着腰走了出来,才出来就冲王云扔出的手电就是一梭子,打得火光飞溅。卜敏吓得气也不敢出,不知是不是开枪。这时他才感觉到对自己的枪法根本没信心。他高速运转的大脑里闪现出打不中他之后的可怕情景。所以他迟迟不敢动手。
那人确实是郭老二,凭枪声判断,打王云那枪应该是手枪,但现在抬出来的却是机枪。这让卜敏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的枪从何而来?
郭老二骂骂咧咧地踢了王云一脚道∶“爬起来嘛,狗日的。你别说才来你保卫科的几个杂种,派一个民兵连来老子照样扫得你一个不留。”
郭老二抬着机枪转来转去地瞧着,转到土包前面他瞧了一眼满是积雪的枝丫,用机枪拨拉了一下,落下一片积雪,那一刹卜敏心都快跳出了胸膛,就在卜敏以为必死无疑的当口,郭老二却转身想往别处去了。这时的卜敏跳起来朝他身背就打,直到所有子弹打完。郭老二和机枪都倒下了,双手举着枪的卜敏就凝固成那副射击的姿势一动不动在土包后呆了。直到杨根来带着民兵来,他才昏倒在杨根来怀里。
清理现场时人们在山洞里惊异地发现,里面有七挺机枪、二十八支步枪、三只五·四式手枪及几箱子弹。民兵连的人就庆幸卜敏击毙了郭老二,不然又有一场恶战,说不定要死些人才拿得下他。人们抬着两具尸体,一具是王云、一具是郭老二的,还有战利品回了矿山。
第二天卜敏在保卫科稍事休息后就去停尸房看王云。他发现,王云短大衣里面穿的果然是一件新的棕色灯草绒衣服,而且枪眼是从左背穿过,在前胸炸开的。扔在停尸房外面雪地上用草席裹着的郭老二就更不幸了,整个前胸全炸烂了,人们数了一下他后背上有整整六个枪眼。不过卜敏没敢亲自去瞧死了的郭老二,是别人告诉他的。
雪山矿的雪下得铺天盖地,无休无止。卜敏冷得直打抖。他从停尸房出来就去了周显光那汇报情况。周显光双眼红红的,显然他是为他的从造反派时代就一起干革命的老战友王云难过。周显光默默地听完汇报,双眼湿润地望着窗外飞舞的雪花久久不说一句话。卜敏就硬着头皮坐办公室不敢走。
良久之后周显光突然转过身盯着卜敏问∶“郭老二用枪管挑树枝时你怎么想?”
卜敏说∶“很害怕,他手里的是机枪。”
周显光又问∶“你开枪时怎么想?都想了些啥?”
卜敏回答∶“只想杀死他。生怕他死不了又转回枪口。”
周显光目光变得柔和了,他说∶“你长大、成熟了。你知道吗?你为党和人民立了大功。”从周显光那回到普玉琴屋里时,卜敏冷得上下牙直磕。休息在家的普玉琴赶紧就在焦炭炉上为他熬了红糖姜汤。喝完姜汤普玉琴就让他脱去又脏又湿的衣服上床休息。说是要去为他洗换下来的衣裤。卜敏柔柔地喊道∶“玉琴姐,不忙去洗。我要你也上床。”
望着卜敏那期待的、柔柔的目光,普玉琴心化开了,她去关了门,怜爱地吻了吻他的额头,然后脱衣上了床。普玉琴把他搂在怀里,抚摸着他凌乱的头发问∶“一夜没睡?都干了些啥?”
卜敏嗅着她身上散发出的,令他心情舒坦的气味,讲述了他们昨晚的事。讲到在杨根来去搬救兵后的情景,卜敏也深深地后怕。他知道当郭老二用机枪管挑土坡上的树枝时他差点就被发现,也差点就死在他机枪下,但郭老二却转身了,他自己也不明白他是那来的勇气,突然站起来就开了枪。这简直就是鬼使神差一般。卜敏讲述着就后怕地抽泣起来,象个孩子似地拱在她怀里。普玉琴听着听着就不寒而栗,身子止不住的颤栗。她把卜敏紧紧搂在怀里,生怕在某个刹那间就失去了卜敏。她大骂杨根来是个老奸巨滑的杂种。之后又安慰了卜敏一通。
卜敏情绪安定下来后,手就在普玉琴身上游走。普玉琴说∶“晚上吧。现在大白天地,我也该煮饭了。”卜敏柔柔地说∶“不,我要。”他的手和身体都显示出一种执拗。普玉琴只好顺从了他。她自己也进入了状态。张开腿迎合他的进入。
卜敏进入她身体的黑暗中,他就迷上了普玉琴那不透光的欢愉道路,并永不知疲惫地,一下比一下有力地进入,力图把自己也交融到黑暗中。当他到达顶峰时思维和生命都会凝固。这很容易让人想到死亡的静谧,想到深爱的对方会突然消逝。泪水就迷蒙了他的双眼。他紧紧搂住普玉琴的身体一刻也不想放松。外面腥风血雨的世界让他感到恐怖,让他的灵魂孤独无助。只有普玉琴、只有那不透光的、欢愉的路让他有了回家的感觉。他真想永远呆在里面不再面对这丑恶的世界。
普玉琴疲软地拥着他,两人晕晕乎乎地就进入了梦乡。
屋里门窗紧闭,焦炭火正旺┅┅
2002年10月18日凌晨3: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