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切地说我并不知道1989年发生了什么。
那个时候我正在一个名叫帝丘的小镇的肮脏街道上奔跑,头顶是灰色的天空和大块大块掠过的云朵。
街道两旁的景物迅速地冲进眼帘又迅速地消失,我感觉到自己的眼睛就是一辆奔驰的列车。先是那些破旧的货棚的牛毛毡顶盖经过风吹雨淋像破报纸一样挂在那里,紧接着是各个店铺门口堆积的花花绿绿的货物歪歪扭扭,最后是电影院大铁门上的那把沉重的大铁锁撅着屁股,当然镇子里唯一一家饭店门口那个带着白帽子的厨师依旧站在那里,他吃的白白胖胖,是这个镇子里我所见到的最胖的一个人。他知道我是镇上唯一一所中学里的学生,因为我曾经和兔子不止一次的来这个饭店吃饭,用的是学校食堂里的饭票。我从他身旁经过的时候,他对我挥了挥手并且咧嘴笑了笑,露出了他那满嘴令人恶心的黄牙。实际上当时的我正在奔跑,并且鞋子都跑掉了一只,根本没有心思,也不可能看到他嘴里的令人恶心的黄牙,我只是看到他的嘴那么着动了一下,然后就想到他的黄牙了。
这个名叫帝丘的小镇,坐落在豫东平原最偏僻的脉络上。曾经有位名叫苏金伞的著名诗人曾把豫东比喻成了这个平原上最常见的泡桐叶子,那么帝丘这个小镇也就是泡桐叶子脉络里的一个细胞,小的不能再小了。当时它还只有一条主要街道,并且还没有铺上柏油,上面终日满是纸屑和腐烂的树叶,有风吹过的时候便会漫天飞舞,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也可以很容易地看到暴死的耗子,面目狰狞。就是这样的一条街道,常常会有很多的孩子在上面奔跑,他们的年纪都不大,像当时的我或者比当时的我更小,他们象鸟儿一样呼啸着掠过,身后是浮起的半尺高的尘土。他们赤脚或者穿着破烂的鞋子在这条凹凸不平的街道上奔跑,长长会被利物划破了脚也不知道。街道算不上长,从这头跑到那头用不了多长的时间。但长的是和街道并肩而行的槐树林子,街道停止的时候它还继续奔跑,因此它成了某些人的乐园,包括我们学校里的孩子们。他们在那里故意高声地读书、放肆地奔跑、甚至偷偷地谈恋爱。
槐树是一种幽暗的植物,它们常常会手牵着手云一样遮盖了天空。槐树高大、槐叶密密麻麻,因此槐树林子在1989年幽暗起来,潮湿起来。那些渐渐褪色的记忆便象槐树下的尖盖蘑菇从容的昂起头来。
我奔跑,我奔跑在1989年的小镇,奔跑在1989年的树林。
我奔跑是为了摆脱内心的恐惧和惊慌。
更为确切地说害怕舌龙,害怕他的巴掌很轻易地落在我的脸上。
舌龙是我们这个学校初三年级的学生,他很瘦,也很高,嘴上一圈毛茸茸的胡须。他竹竿一样的胳膊常常是裸露的,为的是让人看到他胳膊的皮肤上那条张牙舞爪的龙,他纹身,他是我们学校里青龙帮的老大。他常常在腰上挎着一个匕首,不长,但有着黑色的鞘,在他的腰间耀武扬威的晃来晃去,正如他的人。他终日无所事,在校园里四处溜达。
对于舌龙这样的人物,我们的校长是无可奈何,因为舌龙的父亲是这个小镇的镇长。更多的时候校长只有站在舌龙的背后叹息,或者扶一扶骑在他鼻子上的眼镜。舌龙能够在这个学校里猖狂和嚣张起来,并不仅仅是因为他有着一个当镇长的父亲,更多的则是来自于他的势力,他的势力已经遍及了我们的校园,在这里可以很容易的看到青龙帮的标志,那条张牙舞爪的龙在不同的胳膊上和不同的班级里晃来晃去。
一次舌龙的匕首,还很轻易划破了学校里一个年轻的男教师的脸。据说当时的事情是这样的,舌龙坐在教室里的最后一排,他不听年轻老师讲课,当然什么老师讲课他都没有听过,他唯一的活动就是趴在桌子上睡觉。他趴在桌子上睡觉,在年轻的男老师之前还没有过老师理他,即使他打很响的呼噜。不过这次他趴在最后一排的桌子上打呼噜的时候,年轻老师停止了讲课,教室里很静,可以听到舌龙的均匀地呼吸声,同学们都望着年轻的老师。年轻的老师把课本放在讲台上走了下来,走到了正在沉睡的舌龙身旁,用手推了推他,他没醒,继续抑扬顿挫地打着呼噜。年轻的老师便从舌龙的头上拔下一根头发来,用那根头发挠舌龙的腋窝,舌龙抓耳挠腮的醒来,同学们便哄笑。同学们的哄笑并没有激怒舌龙,激怒舌龙的是年轻老师拧住了舌龙的耳朵,就在那一瞬间,舌龙弯下腰去,摸到了腰上挎着的匕首。
舌龙的耳朵谁都摸不得,只有他的母亲可以肆无忌惮地拧来拧去。他的母亲是镇长的女人,也是这个镇上最漂亮的女人。这个女人已经三十多岁了,可看上就像二十多岁一样。她的面容是娇好的,身材是娇小的。她爱穿旗袍,一身传统的墨绿色的旗袍,在夏天的时候她就象是一朵荷花,在冬天的时候她就象一棵常青树。舌龙的母亲并不经常来学校,不过有几次她被校长请来,我亲眼目睹了。她穿着那身传统的旗袍,用手轻轻拢着额前的头发,黑色的小皮鞋有节奏地击打着学校的青石板路。她就这样走到学校里来,然后又从学校里走出去,任何学生的母亲都不曾这样走过。
她拧舌龙的耳朵也只有一个姿势,她常常是一只手放在腰上,就那么地站着,另一只手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舌龙的耳朵上去了。也只有在舌龙嗷嗷大叫着求饶时,人们才会看清她的手,白皙,细长。
学校里曾有人说过舌龙的母亲,他们说舌龙的母亲不是舌龙的亲生母亲,她是舌龙的继母。镇长曾经死过一个女人。确切不确切我就不知道了。
说到舌龙不得不说到兰兰,因为兰兰当时是他的女朋友。兰兰是我们班的一个女孩,长的算不上漂亮,但也耐看。她当时坐在我身后的坐位上,留了很长的刘海,可以盖住眼睛,她就从刘海间的缝隙里去看人。她爱笑,笑起来嘴边会有两个酒窝,使整个人看起来傻傻的。
每当班里有人说她是舌龙的女朋友时,她都会傻傻地笑,并且骄傲地从班里走出去,在人们的视线里把胸脯挺的高高的,似乎是在告诉班里的每一个人她是舌龙的女朋友。
舌龙的女朋友和别人的女朋友就是不一样,至少没有人敢欺负她。别说欺负她了,即使你多看她两眼,如果被舌龙撞上的话在这个校园里就没有你的好下场。兰兰不高兴的时候,班里的男孩子更不敢接近她了,怕她一不高兴告诉了舌龙,当然兰兰也不是这样的女孩子。
但真要叫兰兰去请舌龙来揍人,她未必能请得动他。舌龙就这样怪,也许他只把兰兰当成他在这个学校里的一面旗帜,一面充满他势力的旗帜。
那年我12岁,舌龙15岁。
12岁的我对15岁的舌龙是恐惧的。
这些恐惧也都是班里的那些男孩子们传染给我的,在他们的传话当中舌龙已经是一个了不不起的大人物,有些神化的味道。每当我和他迎面走过时,我都不敢抬头看他,更不用说看他的眼睛了。我害怕他的目光,我知道那目光背后酝酿着什么。从他身边走过我感到自己就象走在太阳地里的阴影里,虽然腿没有打颤,但心里却有些莫名的颤栗。特别是他腰上的匕首,让我的目光随着其晃来晃去。
很长一段时间,我和舌龙是相安无事的,因为12岁的我在这个学校里太司空见惯了,剃一个小平头,身上的衣服并不光鲜。甚至连一点骄傲的资本都没有,我学习并不是很好,属于中等,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不象舌龙的父亲是个镇长。
就是这样的一个男孩子最终还是没有逃过舌龙的眼睛。
他注意到我了,注意到我是因为兰兰。他的女朋友兰兰在和他的一次约会中,竟然告诉他我比他强,那意思是兰兰有点瞧不起他了,舌龙当然明白兰兰的意思。我不知道自己那一点引起了兰兰的注意,傻傻的她竟然在舌龙那里提起了我,提起了我就等于出卖了我。
我成了舌龙和兰兰的牺牲品,你想舌龙会放过我吗?不会!
可怜的兰兰,舌龙的女朋友也许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除不知她正在犯一个天大的错误。也许多年以后,她会意识到,但已经毫无意义。
舌龙的目光已经牢牢地盯上我了,而那时候我还如同在梦里,不知道恐惧已经悄然来临。
他找到的理由是,我借给了兰兰一块橡皮,确切地说是一块粉红色的橡皮,他认为我在追兰兰。也就因此惹恼了他,他决定给我点颜色看看。
班里青龙帮的耳目报告他说,那个小名叫狗蛋的人正趴在课桌上午睡。正在睡觉绝对是一个好机会,这个叫狗蛋的人肯定死定了,连逃跑的机会也没有。
舌龙带着一大帮人风风火火的朝我们班走来,朝沉睡的我走来,没有一点声响,他们身后是浮起的黄土,头顶是灰色的天和大块大块流逝的云朵。
沉睡的我,口水长长,流了一课桌。完全不知道这件事情,当然也就没有了恐惧。恐惧的来临是兰兰制造的,她摇醒了我,她说舌龙正朝我们班走来,他会把我揍坏的,他带了很多胳膊上都有龙的人来。我不知道兰兰当时出于什么心理才唤醒了我,但我却认为自己的恐惧是她一手给我造成的,以至于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对这件事情怨恨不止。
我从班里逃了出去,当我一走出教室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的出逃是一种错误,我逃向那里?当然我必须逃出校园。我没敢从正门走出去,我是从校园南边的围墙下的一个洞里钻出去的。那个洞很多同学都爬过,被同学们称为“狗”洞。正是这条“狗”洞才缩短了我们和这个名叫帝丘的小镇的距离。我们从这里爬过,然后走到槐树林子里去,打架的有,读书的有,吃东西的有,谈恋爱的也有。我记得曾经有一个夜晚,我和兔子从这里爬出去,到镇上的电影院里看《妈妈再爱我一次》,那一次我是感动的真哭了。另外的很多夜晚从这里爬出去就是和兔子去镇上唯一的一家饭馆吃面条。
那家饭馆的面条特别的香,后来听人说里面放了罂粟的壳熬出来的水做作料,经常吃会上瘾的。另外一点就是他们收学校食堂里的饭票。我和兔子犯了很多次瘾,当然也花掉了很多学校食堂里的饭票。每次总是前面说过的那个胖子厨师收饭票,因此对他的印象就颇深了。
现在我不是去看电影,也不是去吃热气腾腾的面条,而是要逃出去,逃到那里我也不知道,只知道暂时舌龙的巴掌还跌落到我的脸上,我就要奔跑,拼命地奔跑。
奔跑是一种姿态,一种少年的姿态,一种由少年向成年过渡的姿态。
我看到舌龙他们气势汹汹地扑过来时,我就象耗子一样钻过了那狗洞,进入到浩瀚的绵延的槐树林里。这里光线灰暗,空气潮湿。在层层叠叠的树叶缝隙里,我看到了灰色的忧郁的天空,和急速掠过的乌云。灰色的树干粗糙、潮湿,有的根部发出了很多橘黄色的小蘑菇。
舌龙不愧是个大人物,他们的作风完全和我不一样,他们攀上了校园满是玻璃渣子的墙头,然后前仆后继的跳下来,就象刚下锅的饺子。
看到他们我的脚步就不能停下来了,我必须奔跑,在槐树林子里,幽暗,潮湿,我跌跌撞撞,不顾一切的奔跑。我听到耳边飕飕的风声,也听到他们一伙人在大喊你往那里跑?我能跑到那里,我也不知道?我知道要跑!
突兀的树根时不时的会把我绊倒,倒了我就爬起来,接着跑。一次我还撞到了一株槐树的树干上,那树干上的树皮吸收了水分,显得有些松软,因此没有把我的脸弄伤。
跑着跑着,我就跑到街上去了,就出现了本文开头的一幕。当然他们也被我给引到街道上去了。我不知道12岁的我当时是怎么跑过15岁的舌龙的,但我想如果我当时参加学校里的长跑比赛肯定可以拿冠军。
后来,舌龙他们就被我甩掉了。我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我只知道这个时候的我还在槐树林子里。我的鞋子跑丢了一只,我的袜子磨破了,我的脚也破了,火辣辣地疼。而这个时候的天空是越来越暗了,在我的视线里天空几乎挨着槐树的枝叶了。夜幕开始一点一点的降临,风吹过来,槐树林发出呜呜的声响,象是某个人在哭。越来越冷了,我的脚开始冰凉起来,我的手也紧接着冰凉起来,我顺着一排排的槐树摸索着往回走,这样的夜晚我将会无处可去。
我只有回到学校里的宿舍里去,可我又怕回到学校里的宿舍里去。舌龙一定在学校的宿舍里等着我,也一定坐在我的床上拿着他的匕首等着我。80年代的农村学校的宿舍可以说简陋到了极点,往往是全班或者全年级的男生都挤在一个大房子里,便是宿舍了。当然帝丘这个小镇是不能例外的,这个镇上的中学也是不会搞特殊的。
对于那样的宿舍我是深恶痛绝,如果你半夜里醒来,常常会听到磨牙声、哭声等等,令人毛骨悚然。而我现在还必须回到那个令我深恶痛绝的宿舍里,除此之外,我实在是想不出其他在外过夜的主意来。对于黑夜的恐怖应该大于舌龙的巴掌。
于是我就回到了宿舍,于是我就见到了坐在我床沿上的舌龙和他的匕首。那时候他正在他的手上摔着他那带鞘的匕首。很显然他有些等的不耐烦了。
他看见了黑暗处的我。他说:“你过来。”,他的声音低沉、嘶哑。
他抓住了我的胳膊,我感觉到了疼痛。他说:“我看你小子还往那跑!”。
他的巴掌很轻易地落在我的脸上,只两下,但我还是哭了,眼泪无声地流下来,顺着我稚嫩的面颊流到嘴里。
我不会跑了,也跑不了。
他抽出了他的匕首,寒光闪闪。在我眼前晃了晃,又放进了鞘里。他说:“放你小子一把算了,要不就会在你的小脸上留一道。”
事隔多年我才知道,舌龙当时为什么只是在我眼前晃了晃。我觉得他的那种行为更多的是一种炫耀。
“不过,我要在你床上睡一夜,天已经这么晚了,我回不了家了。”他又开口说话了,他的话总是那么霸道。
我小声说:“你睡我的床,那我睡那里?”
他回答说:“你也睡在这张床上。”
我和他钻到了一个被窝里,他一子便用手触到了我的裤裆里,那时的我只有12岁,是一个12岁的还没有发育的男孩子。而他已经15岁了,他已经发育了,就象槐树林子里的槐树一样开始枝叶繁茂了。当然他也暗熟了一些男女之间的秘密。
当时我只感觉到了他的呼吸声,恐惧消失了,我很兴奋,也很好奇,一个12岁的男孩对这一切当然是很好奇的。
事隔多年后,我才知道舌龙对我所做的一切用另外一个词句就可以概括,那就是鸡奸。
对于这个词语我不仅恐惧,而且感到恶心。但当时的我怎么就感觉不到呢?甚至连对舌龙的恐惧也莫名的消失了。我记得当时我第一次用手拧了他的耳朵。后来的一段时间我们一度还成了好朋友。
我知道舌龙在一定程度上促使了我的成长,他是我的关于性的启蒙老师。是他让我洞悉了性的秘密,在无数的黑夜里,我仿佛听到了自己骨骼生长的声音,我知道自己正在一天一天长大。
我和舌龙都在一天天长大。
那年我12岁,他15岁。
当他教会我平生第一次手淫的时候,我才知道了这种美妙的运动,但我的什么也没有,因为我还没有完全发育。后来当我第一次手淫射精的时候,我听到了黑夜里一声沉闷的声响,然后我感觉到了温热,我知道一股液体正从我体内喷涌而出,那姿态象奔跑。也就是在那天夜里,我射精的当儿,他死在了我们曾经奔跑过的槐树林子里。
从此奔跑这个词语在我心里消失了。
他是被人活活打死的,他的头被人用砖头砸烂了,在死亡的那一瞬间,他的嘴里一定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声响,在黑夜里,我不止一次的这样想。
第二天,我去看他的尸体的时候,他的母亲在他的身边哭的死去活来,传统的墨绿色旗袍已经没有颜色了,上面满是尘土和脏物。
舌龙的死一直是个谜,后来也没有什么结果。不过,我听说他的母亲疯了,而他的父亲依旧是镇长。
舌龙死了,奔跑作为一个姿态消失了,永远定格在了1989年,定格在了那个小镇,那片槐树林子,以及那个肮脏的街道。
很多年过去了,我又很意外地遇到了兰兰,那个从前是舌龙女朋友的兰兰。
我问她还记得1989年吗?还记得那个小镇吗?还记得舌龙吗?还记得……
她说她早就忘光了,并且一脸的麻木。
我说1989年飞了。
确切地说我并不知道1989年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