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罗根起得越来越早了。
以前他天刚蒙蒙亮就起床干活了,现在整座永生楼还没有开始沉睡他就起床了。不知有多少次了,老罗根起床走到一楼廊道上的时阵,灶间里还有人在打扑克呢,走到土楼大门口,还碰到有人从外面喝完酒才要回来睡觉呢,身子歪歪斜斜的,大着舌头问老罗根,你你你还没睡啊?他哪里知道老罗根已经睡够了,睡醒了。老罗根每天晚上吃完饭就上床睡觉,早睡早起,这是他几十年来养成的习惯了,现在他起得越来越早了。
一股黑乎乎的山风吹到脸上,老罗根感觉到是金菜花的手在他脸上摸了一下。死鬼,老罗根笑着骂了一声,伸手要去抓金菜花的手,却只是抓到一把湿漉漉的夜露。永生楼下面的苦竹溪边的旷地上飘着薄薄的雾汽,像罩着一层轻纱,苦竹溪有如一条发光的蟒蛇蜿蜒地爬动,流水一闪一闪,哗啦哗啦的声音持续不断地拍打着沉寂的夜晚。老罗根走下土楼的石门槛,脚底生风,霍、霍、霍地向溪边走去。
那天夜里,老罗根一觉醒来,手往身边一摸,是空的,他惊乍地从床上跳起来,回头再看床铺,上面只有一团烂渣渣的棉被。他刚才看到金菜花摸黑下了床,打开卧室的门走了出去。没想到,这还不是做梦呢,他亲眼看到了。老罗根对自己说,我看到了,我看到她了。老罗根急得全身像是着火了,他冲出卧室,在环廓上猛跑起来,木板嘭嘭嘭地响着。土楼的廊道是一个圆环,他一急竟然忘记了从楼梯跑下楼,而是在环廊上跑了一圈,才急忙抽转身子往最近的楼梯跑下去。老罗根跑到一楼廊道上,看到金菜花的身影在大门边上一晃,就不见了,他想大喊一声,可是喉咙口被一团破布堵住似的,他绷紧了腿关节,大步地追上去,他看到金菜花就走在前面,腰身一扭一扭,扭得他心里一下就热起来了。土楼外墙的墙基上堆着一堆堆柴垛,一堆柴垛后面突然跳出一个男人,一把拉住金菜花的手,金菜花扭了一下身子,任由那男人牵起了手。老罗根惊呆了,眼珠子像是要迸裂了,那个男人原来是王童贵,只见他把金菜花搂到怀里,手在她的肩膀上拍了拍,好像是说现在你是我的了,不,老罗根真真确确听到了王童贵用他那唱歌的嗓子说,现在你是我的了。王童贵说,现在你是我的了,我把你从老根身边抢回来了。老罗根感觉到万箭穿心,全身的力气迸发作一声野兽般的尖叫,啊!
!--这时阵老罗根从睡梦里惊醒过来了,他的尖叫声像是炸响了一声土铳,把永生楼里的人都吵醒了,有人嘀咕着骂他,有的卧室里还啪地亮起了灯,走出人来看个究竟。老罗根按着怦怦直跳的胸膛,脸色刹白,目光发直。
金菜花是他死去十来年的老婆,王童贵是他的情敌,也已经死去六七年了,可是老罗根却梦见他们在一起,金菜花在没有嫁给他的时阵,是准备嫁给王童贵的,后来她嫁给了他,王童贵就打了一辈子的光棍,可是现在阴间里,她却是跟王童贵又好上了,看他们那亲昵的样子,他们就像是一对生活了一辈子的夫妻。她在阳世想嫁给他没嫁成,最后还是跑到阴间嫁给他了!老罗根鼻头酸酸的,心里酸酸的,他把头抵到膝盖上,全身弯曲着,像一只陈年的老瓮子一样沉静无声,一动也不动。
从那天夜里开始,老罗根一睡觉就做梦,一做梦就醒来,他不声不响爬起床,轻手轻脚地从三楼卧室走到一楼的廊道上,然后像幽灵一样地飘出永生楼。他要去寻找死去的老婆金菜花,他想跟她说几句话,希望她不要再跟王童贵了,希望她一心一意的,专心专意的,只要再等他几年,他就能来到阴间跟她相会了。老罗根漫山遍野地呼唤,菜花,你在哪里?你在哪里?花啊,我来了,我来了……
走出永生楼,老罗根趿着一双塑料拖鞋,啪哒啪哒地踩响了脚下的土沙路。月亮穿出了云层,夜空里一片明朗,脚下的路突然亮了起来,四处都亮了起来了,像是白昼一样。老罗根心想,这么早天就亮了啊。他抄了小路往下走,两只脚像是安了轮子一样,身子前倾地跑得飞快,他好不容易刹住步子,回头看了看,永生楼耸立在头顶上方的平地上,圆圆的围成一圈,像空城一样静寂无声。
老罗根走到了平地上,苦竹溪就在面前了,溪这边有一棵桃树,像少女一样亭亭玉立,树上开满了鲜艳的花,一朵朵好像会唱歌似的深情饱满,溪那边有一片茂密的竹林,流水声应和着桃树、竹子的摇弋声,还有春笋从地里拱出来的声音,青蛙、蛤蟆和蟋蟀鸣叫的声音,交汇在一起,悠扬、清脆、婉啭,好像采茶山歌的旋律。老罗根突然耳朵里一阵发痒,他就听到了一支山歌悠悠荡荡地随风飘来:
三月桃花树树鲜,
恋妹恋心最为先:
真心之人讲情义,
假心之人讲银钱……
那是王童贵在唱。苦竹坑人再没有谁比他更能唱了,大家都钦佩他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像天上的云雀一样嘹亮。老罗根团团转着身子,就是看不到王童贵,这个走路一拐一拐、身子瘦得像菜干的家伙躲在哪里呢?要是比家庭出身、比财力、比相貌,他样样不如老罗根,可是他会唱歌,那清清的歌声从他嘴里飘出来,不知勾了多少个女人丧魂落魄啊。老罗根心想,他那喉咙里到底长了啥货,怎么他唱出山歌来就要比别人好听呢?这时老罗根看到了金菜花,她还穿着她死的时阵穿的那件土蓝色襟衫,低眉顺眼地站在桃花树下,把两只手的十根手指不停地合插在一起,又迅速地分开,看她的样子就是焦灼不安地在等人。老罗根两眼放光,浑身不停地打着哆嗦,这一段距离好像无比漫长,他走了许久才走到她面前,惊喜交加地叫了一声,花啊,菜花。
金菜花抬起了头,很平静地看了一眼老罗根,她没说什么,脸上还是那样眉清目秀的,原来眼角的皱纹都被磨平了,这么多年,没有变老反而变年轻了。
老罗根说,菜花,花啊,好久没见到你了。
金菜花说,我也好久没见到你了。
老罗根说,你现在好吗?你现在好不好啊?
金菜花说,我很好,很好。
老罗根说,哦,你很好我就欢喜了,你知道我很想念你吗?
金菜花微微地笑了一笑,像观音菩萨一样慈祥。老罗根心潮澎湃,说,花啊,你还是笑得那么好看。金菜花又笑了一下,说,是吗?老罗根说,是啊,你越来越年轻了,可是我啊,你一走,我就立即衰老了,花啊,你是在等我吗?
金菜花说,我不是在等你,我是在等童贵。
老罗根像是被雷劈了一下,他头晕目眩的,伸出一只手,抖抖索索地抓住金菜花的胳膊,连声音也发抖了,他说,花啊,菜花,你怎么变心了?
金菜花说,我没有变心啊,你在阳世,我在阴间,我们不能再做一家人了,你也知道我活着欠童贵一份情,只有现在死了来还他。
老罗根说,花啊,你这样子,我很伤悲啊。
金菜花说,你不要伤悲,根啊,你在阳世好好活着吧,你也知道童贵是个好人,他对我很好,我们在这边过得很适意啊,他天天唱歌给我听,你听,他又开始唱了。
老罗根又听到一阵歌声飘了过来,好像是从对面的竹林里飘过来的,散发着一股竹叶的气息:
月光弯弯像把钩,
两个星星挂两头:
郎心挂在妹身上,
妹心挂在郎心头……
老罗根心里酸酸的,突然蹲在地上,一只手掩着嘴,哽咽声还是从手指缝里奔涌而出,像螺号吹出来的呜呜声,在这恍若白昼的深夜里显得十分苍白和凄凉。他的肩膀一耸一耸的,像一个任性的孩子。
金菜花走到了他身后,弯下腰身,一只手按在他的肩头上,轻轻地笑了一笑,说,大男人还哭呢,就不怕人笑话?我活着的时阵怎么没见你哭过?你到底是什么时阵学会哭了?假如你再这样哭哭啼啼的,像个女人样,我以后再也不跟你见面了。
老罗根连忙止住了哭声,抬起头,泪光闪闪地看着金菜花。
金菜花说,你也是明事理的人,我们阴阳两界不是一家人了,你就让我在这里好好回报一下童贵吧,他是个好人。
老罗根泪眼朦胧地看着金菜花,心里涌动着一股说不出的情感。他不停地吞咽着口水,顺着脸颊流到嘴边的泪水也舔到了嘴里,又酸又涩,这样他就更说不出心里的话了。
金菜花说,根啊,家里没什么事吧?还有钱交提留统筹款吧?
老罗根说,事是没什么事,就是我、我、我、我想你想得睡不着。
金菜花说,你以前一粘床就能睡,雷也打不醒的,你还是永生楼睡得最早的人。
老罗根说,那时阵有你,觉得一晚上太短了,自从你死后,我就觉得一晚上太长了,我睡不着,睡不着。
金菜花说,你还是要睡,晚上不睡白天怎么干活?
老罗根说,我睡不着,真是睡不着。
金菜花说,春风还好吧?今年是二十二了吧?
老罗根说,是二十二了,她到广东打工打了几年,现在回到乡上开了一间洗头店,她只有逢年过节才回到永生楼,每次回来都给我一些钱。
金菜花说,这妹子也大了,有没有好人家上门来提亲了?
老罗根说,这事她叫我不要管,我也管不了她,人家是到广东见过大世面的人了,我的话她左耳朵听,右耳朵就出去了。
金菜花说,女大不由人,她不像我以前啦,只能听父母的,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随她去吧。
2
一阵拍门声把罗春风吵醒了,嘭嘭嘭--砰砰砰,好像要把门板拍塌一样。谁呀?罗春风在里间喊了一声,她的眼睛怎么也睁不开,像是被针线缝住了,她裹着毛毯坐了起来,使劲地甩了甩头,这才艰难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她看到墙上的石英钟指针重叠在一起,正好是十二点了。
平常她一般是晚上两三点才睡觉,睡到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左右,晚睡晚起,这是由她的职业所决定的。昨天晚上她被地税所的简所长叫到新世纪歌舞厅陪他的客人唱歌,回到店里已经四点多快五点了,她困得没洗澡就上床睡觉,一觉就睡到了十二点,可她还是觉得睡不够,好像有一只瞌睡虫直拉着她的眼皮合拢起来。
谁呀?罗春风又喊了一声。
回答她的还是嘭嘭嘭的拍门声,很有劲道,还带着一种节奏。
罗春风想起来了,一定是在土楼乡政府当电工的翁志胜,他长得挺斯文的,看起来像一个读书人,力气却是很大,常常要跟她扳手腕,一只左手让她两只手,她还是扳不过他的。罗春风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两只脚伸到了床下,在地上找到了一双拖鞋,懒洋洋地走下床,昨晚回来睡觉她连衣服也没有脱,现在她扯了扯压皱的衣角,稍加整理了一下头发,就走到了外间。
外间是门面,是她给客人洗头的地方。她走到门后,眯着一只眼,透过门板的缝隙往外面看了看,看到了翁志胜扁扁的身躯。她取下门闩,打开了两块门板,对着站在外面的翁志胜说,你这么早啊,想洗头?
翁志胜看了看天上的日头,说,都十二点了,还早?
罗春风说,对我来说就是早啊,我刚睡下没多久呢。
翁志胜说,真是好命人啊,睡到现在。
罗春风说,歹命人才这样啊,晚睡晚起。
翁志胜走上前来,帮着她一块一块地卸门板,她干脆停了手,走到水槽边洗了一下手,然后走到里间整理床铺。
里间是罗春风的卧室,比土楼里那斧头形的卧室还小,一张床、一张梳妆桌,还有一只塑料布做的活动衣橱就把它塞得满满的,好在罗春风是个身材轻盈的姑娘,在里面活动还略有回旋余地。罗春风手脚灵俐地叠好毛毯,把席子上一根长头发捏了起来。
外间有一张靠背的转椅,墙上是一面又长又高的镜子,镜子上粘着一张小纸条:正规洗头,不收小费。镜子两端钉了一只长长的架子,上面摆放着各种各样的洗发水、洗面奶和香波。当街的这一头是水槽,那一头放了一对竹沙发、一张玻璃茶几,还有几张小竹凳。现在,翁志胜坐在了竹沙发里,提起开水壶冲水到茶杯里,准备开始泡茶了。
罗春风告诉他,开水是昨天烧的,泡茶泡不开。翁志胜就用昨天的开水把全部茶杯烫洗一遍,提着开水壶走到水槽边,盛了一壶水,从墙上取下一根电热捧,一头插进开水壶,另一头插到墙上的插座里。过了一阵子,水咕咕咕地叫开了,他就开始泡茶。高高地冲水,低低地斟茶,他神态自如,动作熟练,好像是这里的男主人。
罗春风站在水槽边刷了牙洗了脸,走过来坐在竹沙发里,像是放下一件很重的东西,徐徐地呼出一口气。翁志胜端了一杯茶放在她面前,她端起来一口喝了,放下茶杯时注意到翁志胜眼光直直地看着她,就说,你怎么这样看我啊?你眼睛里有毒啊。
翁志胜移开了眼光,看着街面上的行人,说,你昨晚做什么去了?那么晚才回来睡觉。
罗春风说,简所长叫我去唱歌啊,他有几个城里来的朋友,他们叫我唱客家山歌,可我不会唱,小时候听是听过很多,我们苦竹坑有一个人很会唱,可我真是一首也唱不来,只会唱一些现在流行的爱情歌曲,情啊爱啊,一唱就忘记时间啦。罗春风说着叹了一声,叹息里带着一种快乐和一种自嘲,她的情绪坦荡荡地全挂在了脸上。
翁志胜说,春风,你这样不好。
罗春风说,怎么不好啊?简所长很关照我,我不能不给他面子啊。
翁志胜说,人家叫你去唱歌你就去唱歌,你这不是成了……成了三陪女了?
罗春风霍地站起身,两道蛾眉往眉头中间一蹙,眼光狠狠地剜了翁志胜一眼,转身就走出沙发,走到镜子前面,拿起一把木梳,气呼呼地梳着头发。
翁志胜知道他不应该这么说,但是现在该怎么挽救,他心里一点也没底,只好接二连三地喝茶。他看到罗春风身材苗条的背影很平静,那玲珑起伏的曲线令人怦然心跳,但是从镜子里看到她的脸色,依旧是阴沉沉的。他又喝了两杯茶,下决心似地站起身,对着罗春风的背影说,我说错了,对不起。
罗春风说,你没说错。她放下木梳,缓缓地转过身子,脸上带着一种异样的微笑,说,你说对了,我就是一个洗头妹,一个三陪女,以后你不要再来找我了。
翁志胜的眼睛像是掉进了沙子,接连眨了好几下,他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有些呆滞地转过身子,然后跨过门槛,走到了街面上。日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回头看了一下,还是向前面走了。
罗春风啪地把木梳摔在架子上,一声锐响,把自己都吓了一跳,她从镜子里看到自己撅着嘴,眼睛鼓鼓的像是射出了一道火光,这时眼眶里凝结着一滴泪水,晶莹地闪了一下,又一下,缓缓地掉了下来。她想,我这是怎么了?店子刚开张的时候,街面上的人都用一种暧昧的眼光打量着她,初次来的客人时不时要在她身上摸一下、捏一下,他们都把她看作那种人了。她知道,乡里的歌舞厅、酒店住着一些外地来的三陪小姐,大都是城里淘汰下来的年纪比较大的女人,还有一些光线幽暗的发廊、发屋,也在提供各种特殊服务,可是她跟她们不一样,她只是洗头,靠自己的双手赚钱。所以,她特意写了那张字条贴在镜子上。她想,别人爱怎么想就让他们去想好了,我就是我。她对自己笑了一笑,用力地擦去泪痕,然后向自己做了个鬼脸。
午后的时光是最漫长的,日头在街面上瘫痪了,一动也不动。
罗春风吃过一包快食面,就坐在竹沙发里泡茶,一杯接一杯地喝着,眼光看着街面上经过的人和车。这条水泥路很老了,裂痕纵横交错,中间还破了几个坑,上面丢着一只断了跟的高跟鞋,两个小孩追逐着跑过去,一个驼背的中年人推着一辆车胎扎破的自行车走了过去,又一个老人背着手走了过去,罗春风看得眼睛很累了,街面上就像是一部单调沉闷的黑白电影,她两手抱在胸前,闭上眼睛打起了瞌睡。
喂,生意不做啦?突然面前有人喊了一声,还顿了一下脚。罗春风屁股下面像是安着弹簧一样,一下从沙发里弹起来,她惊悸地按住胸口,定睛一看是姚晓天,伸手就在他胸上擂了一拳,说,你吓死我啊?吓死我你要赔啊。
姚晓天嘿嘿嘿地笑着,说,我赔,我赔你一分钱。罗春风感觉他笑得很帅气,就像周润发一样,他居然穿了一件夏天的咖啡色衬衫,打了一条白花点的领带,他的气质和打扮一下就把她迷住了。
罗春风说,帅哥,最近在哪里发财啊?
姚晓天说,发个屁?刚跟我老妈拿了一百块来你这里洗头。
罗春风说,你真惨啊。她笑了起来,他说话真真假假的,谁也无法深究,不过她对他一直很有好感,半年前他第一次来这里洗头,她就一见钟情般对他有了好感,这真是神差鬼使的事情。他父亲在乡里开了一家茶叶加工厂,据说早几年赚得不错,后来就是勉强维持了,他从不在他父亲厂里干活,谁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好像整天游手好闲东溜西荡的,有时天天在街头打台球,有时一连十几天无影无踪,罗春风喜欢他身上那种潇洒的劲头,那种清爽的味道。
姚晓天一屁股坐在了洗头的转椅上,看到镜子上面的纸条,就念了一遍,说,正规洗头,不收小费,嘿嘿,这么说,我身上带的钱还够。
罗春风按了一下他的头,以示惩罚,不过她心里却是很开心。在他的脖子上围了一条毛巾,她倒了一捧飘柔洗发液在手掌里,抹到他的头发里,两只手就开始抓挠起来,发出一种沙沙沙的声音,白色泡沫越抓越多,她走到水槽边甩掉手上的泡沫,又倒了一捧洗发液,把他的头发一把一把地抓起来,她一边抓一边问他,够重吗?还要不要重一点?
姚晓天微闭着眼睛,说,轻了,重一点。突然又说,你手劲好大,我的头皮都被你抓出血来啦。
罗春风说,有吗?有出血吗?我怎么没看到?
姚晓天说,反正出的是我的血,不是你的血,你也不会心痛的。
罗春风说,谁说我不会心痛啦?我比你更心痛呢。她的双手在一团泡沫里不停地腾挪起伏,泡沫膨胀起来,从她的手指间一窜老高。
姚晓天眯眼眯了一阵子,好像来了精神,睁开眼从镜子里看着罗春风,看得很认真的样子,说,你老家是哪里的?
罗春风说,苦竹坑永生楼,我都告诉你几遍了。
姚晓天说,我最近营养不良,智商下降,记性都变差了。
罗春风说,你是认识的妹子太多了,挤满了大脑,记不过来。
姚晓天说,唉,土楼乡有哪个妹子值得我记着她啊?呵呵,你除外。
罗春风说,我算什么啊?更不值得你记着。
姚晓天说,嘿嘿,你长得水灵灵的,你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土楼乡有多少人都把你当作梦中情人啊。
罗春风用手指头用力掐了一下他的头皮,说,你这臭嘴,别乱讲。
干洗完了,到水槽边给姚晓天的头发冲了水,罗春风用电吹风把他的头发吹干,准备给他好好吹个发型,姚晓天抬起手往头发上一撩,说,别弄了,你给我弄得太好看,等下土楼乡的女孩子全都爱上我怎么办?
姚晓天走下了转椅,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张钱,递到罗春风手上。罗春风一看是四人头的百元大钞,把手缩了回来,说,我找不开啊。姚晓天把钞票收回口袋里,说,算你请客,我晚上回请你吃饭,这样可以吧?谁也不欠谁。
罗春风笑眯眯地说,这样很好啊,我不反对。
3
闽西南土楼乡村山高水长,绵延几百里,苦竹坑是一个背靠大山、面向小溪的小山寨,三座圆土楼错落有致地分布在半山腰的平地上,一条河卵石小道像纽带一样联接着每座土楼,背后是青山密林,山坡上是层层叠起的梯田,一条盘山公路从山顶上穿过,还有一条土沙路弯弯曲曲伸展到下面的苦竹溪。
大约在六百年前,一个罗姓的大家族为了躲避中原战乱,扶老携幼,背井离乡,他们一路上风餐露宿,几经辗转,来到了苦竹坑这块地方。这里山高路远,林木茂密,四周围的山岭犹如屏障,把北方的兵祸与动荡阻隔在千里之外。这块陌生的土地静静地躺在大山深处,似乎一直在等待着拓荒者的到来。罗姓先人认定这是一块风水宝地,便擦去脸上的汗水,开始清除杂草和灌木,平整地面,这个流离失所的家族终于有了安身之地,大山深处升起了一缕缕炊烟……
永生楼是罗氏家族建造的第一座圆楼,楼高四层,楼内直径六十多米,每层六十四个房间,一楼是灶间,二楼是禾仓,三楼和四楼是卧室。永生楼墙基用硕大河卵石和三合土垒筑而成,楼墙用粘土掺上竹片、红糖、蛋清和糯米饭汤夯成,历经几百年的风雨侵袭,至今一片光滑,好像岁月只是从墙上轻轻划过,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永生楼的左右两边各有一座小得多的土楼,分别叫作永福楼和永寿楼,当初永生楼的罗姓开基祖带来了王姓、金姓两户佣工,王、金两姓经过几十年的发展,人丁兴旺了,也有了一定的财力,就先后独立出来建了楼。远远看去,永生楼就像一个巨人,左右两边一手揽着一个小孩。
这几年,土楼在外面有了很大名声,许多城里人甚至还有外国人,不辞辛苦的大老远跑来看土楼。老罗根常常在公路上碰到问路的城里人,永生楼在哪啊?或者说,苦竹坑在哪啊?老罗根手往下一指,他们探头往下一看,看到了三朵巨大蘑菇似的圆土楼,哇地惊叫起来--老罗根很奇怪,土楼有什么好看的呢?他在土楼里住了快六十年了,觉得土楼再也平常不过了,而那些城里人却总是大惊小怪地赞叹不已,老罗根对城里人说,土楼有什么好看的?土楼里的年轻人都呆不住了,都跑到你们城里去打工了。城里人对老罗根说,土楼是一种文化啊。可是“文化”对老罗根来说,是一个太深奥的名词了,他琢磨不出文化的意义,对着城里人傻傻地笑着。
这天傍晚,老罗根从山上采了一大把蕨菜,走到永生楼大门口的时阵,碰到了两个从楼里走出来的城里人,其中一个戴眼镜的人就盯上了他手里的蕨菜,问,老伯,你这蕨菜怎么卖?老罗根说,你们也爱吃这个?送给你好了。老罗根就把手上的蕨菜塞到眼镜的手里,眼镜过意不去,掏出一张五块钱塞给了老罗根。
老罗根说,不用给这么多钱。
眼镜说,没事没事。
老罗根看着他们走去的背影,又看看手上的钱,突然有了这么一笔意外收入,心里很高兴。他走进灶间,坐在木凳上卷了一支烟,美美地吸着,把钱又从口袋里掏出来看了看。烟吸到快烧着手指了,老罗根才有些不舍地吐掉烟屁股。中午的剩饭剩菜热了一下,他三下五下全都倒进了嘴里。永生楼里的人家大都开始吃饭了,楼里一片喉咙的响声。老罗根抬头看了看土楼上空的天,圆圆的一圈,像白纸上漫开一片墨水,慢慢变黑了。他抬起脚往楼梯走去,他要上三楼卧室睡觉了。早睡早起,这是多少年的老习惯了。
老罗根在床铺上躺了下来,闭上眼睛就睡着了。可是他只睡了一阵子,就睁开了眼睛,一手翻开盖在身上的被子,利索地从床上爬了起来。他要起床了。早睡早起,他一天比一天起得早了。
走到一楼廊道上,灶间里还有人在吃晚饭呢,可是谁也不知道老罗根已经睡醒了,准备到苦竹溪边跟他死去多年的老婆相会。
老罗根四处张望,团团转着身子,转得他头都晕了。苦竹溪边,只有月光一片发白,好像撒满了盐一样,到处白茫茫的,地上长着许多花花草草,黄的,红的,蓝的,绿的,可就是没有他的金菜花。
花啊,花啊,花啊,老罗根心里一遍遍地喊着,继续转着身子,他想金菜花一定是在跟他捉迷藏,也许就躲在他的身后,突然间就会跳到他面前来,所以他不停地转着身子,心想抢先一步把她抓住。老罗根说,我要牢牢抓住你,我不想失去你。
月亮在旋转,夜空突然往一边倾斜了,老罗根砰地摔在了地上,像一只米袋子一样发出沉闷的声响。他仰面看着夜空,天上的星星好像下雨似的飘落下来……
这时,他听到溪对面的竹林里一阵响动,两条身影闪了一下,闪进了竹林深处,一种隐密的声音却从竹林深处断断续续地传出来,唧唧喳喳,像是麻雀的声音,唰啦唰啦,又像是下雨的声音。罗根呆呆地站在溪的这一边,他看到了那两条人影是金菜花和王童贵,心如刀割。这时他身上就背着一把砍柴刀,刀在刀鞘里喀喀喀地跳动着。
一阵风吹过来,竹林哗啦啦一片摇动,好像他们两个人在里面跳起了舞,所有的竹子都踩着节拍晃动着。罗根跳下了溪里,溪水还没有到他的膝盖呢,他趟过了苦竹溪,像做贼一样轻手轻脚走近竹林,修长的竹杆、翠绿的竹叶,一股湿润、清新的气息扑面吹来,但是罗根心里急躁不安,背上刀鞘里的砍柴刀又跳起来了。
金菜花是苦竹坑最鲜艳的一朵花,罗根每天晚上念着她的名字睡觉,翻来覆去想的都是她俊俏的面容、饱满的身材,罗根知道自己是没有那个福气了,这朵花不知要落到哪个人手里,有好一阵子,他对这个尚未出现的可能存在的人恨得咬牙切齿,同时又羡慕得直咽口水。现在,他知道这个人是谁了,这个人居然就是永福楼的王童贵。如果换上别人,也许他的感受还不会这么强烈,可是偏偏是王童贵。王童贵跟他同年出生,七八岁的时阵被蛇在脚踝上咬了一口,差点就死了,后来就一直病歪歪的,走路像瘸子一样一拐一拐的,同年的孩子都像雨后的春笋一样猛长,他却好像是腌制的笋干。罗根一直很看不起他,常常无缘无故地欺负他,不是把他摁倒在地上,就是把一把烂泥浆拍在他的屁股上。可是现在,他竟然带着金菜花一起钻竹林了,他到底使了什么法术让金菜花愿意跟他一起钻竹林?
罗根霍地从刀鞘里拔出刀来,这明晃晃的砍柴刀他昨天刚刚磨过,刀刃上闪着一道寒光,他不知道他想干什么,难道见到王童贵要砍他一刀吗?他对准一根竹子,手起刀落,那根可怜的竹子向他徐徐倒了下来,正好倒在他的肩膀上。他一手拨开,又砍倒了一根。
罗根一口气砍倒了十几根竹子,他提着刀,像牛一样喘着气,他想躲在竹林深处的王童贵一定会被他的样子吓得不敢喘气,他就故意地喘得更张扬、更放肆。
呼、呼、呼……竹林里飘满了罗根的喘气声,其它的声音全都静下来了,他提着刀,在竹林里转了一圈,却没有发现一个人,他们跑到哪里去了呢?竹林隔着一座小山包,又是一片树林,莽莽苍苍,一望无际。罗根又在竹林里转了一圈,他甚至想在地上发现一些他们活动的蛛丝马迹,但是一无所获,他走出了竹林,一屁股坐在溪边的地上。
这时,身后传来一阵走路声,老罗根霍地从地上爬起来,他看到金菜花来了,她还是穿着那件土蓝色襟衫,干干净净的,清清爽爽的,像仙女一样地款款走来,脸上带着若无若有的笑意。
老罗根还是紧张得心里砰砰直跳,他骂自己真是没用的东西,两只手都不知往哪里放了。金菜花掩嘴笑了一笑,脸上闪着一种若隐若现的莹光,使她看起来就像是天上的人一样。
老罗根说,花啊,你来了?你来了啊。
金菜花说,你怎么天天都有空来找我?家里还好吧?
老罗根说,好好好,就是我想你想得睡不着觉。
金菜花说,都是上辈子的事了,你还想什么想啊?我在这边跟童贵过得很好的,不愁吃不愁穿,什么烦恼也没有。
老罗根说,花啊,听我一句话--求你不要跟童贵好吗?我求你了。
金菜花说,我活着的时阵跟你,死了跟童贵还不行吗?你这人真是小心眼,我知道你第一次看到我跟童贵钻到竹林里,你就拔出刀在竹林里乱砍了一通,好像恨不得一刀把童贵劈成两截。
老罗根说,花啊,我心里是爱你的,我一想到你跟童贵,我这心里就像是有虫子在爬,在啃,一点一点地钻进我的心里、钻进我的骨髓里啊。
金菜花说,我在阳世跟你过了一辈子了,你还不满足吗?我跟童贵在阴间的日子才刚刚开始呢,你也知道,童贵是个好人,你应该感谢他才对,当初是你把我从他身边抢走的啊。
老罗根说,可是花啊,我觉得爱你一辈子还没爱够啊。
金菜花说,都一辈子了,我不跟你多说了,童贵要来了。
金菜花像一道光,倏地一闪,就消失在溪对面的竹林里,月光下寂静的竹林里传出了幽幽的山歌:
深山大树好遮荫,
只听山歌唔见人,
妹若有情应一句,
省得阿哥满岭寻……
老罗根呆呆地看着对面的竹林,听到王童贵的歌声像春风一样掠过苦竹溪,水面上荡开了一阵阵涟漪。
好花一朵满园香,
好茶一杯透心肠,
好钟一打十里响,
好妹一个百年长……
4
天黑了,罗春风几次走到街面上向两边张望,没有看到姚晓天,她一心等着他来请她吃晚饭呢,可是姚晓天迟迟不来,她等得肚子受不了,只有泡了一包快食面吃下去。八点多的时阵,来了一个洗头的客人,她漫不经心地给他洗着头,心里一遍遍地想着,姚晓天就要来了,姚晓天就在路上了。有时,街面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她便莫名地激动不安,连头都不敢朝向街面上,然而脚步声过去了,她失望得全身软绵绵的,好像就要瘫下来了。
直到过了十二点,应该算是第二天的凌晨了,姚晓天连个影子也没有出现,罗春风想他一定是骗了她,或者只是顺口说说而已,他根本就没诚心要请自己吃饭。她一个人用扑克牌在茶几上摆来摆去,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最后她把扑克牌全扫在地上了。
街面上寂静无声,临街的店面早都关了门,昏红的路灯像是得了病一样,偶尔有人骑摩托车驶过,灯光就一片哆嗦,整条街显得更加幽暗。
罗春风起身准备关门的时阵,店里突然从天而降似的出现一个人,把她吓了一跳,一看却是翁志胜,她一下子就来气了,说,我要关门了。
翁志胜顿了一下,说,这么早啊?我、我请你吃点心吧。
罗春风说,不用啦,谢谢。
翁志胜说,中午我不该那样说你,对不起。
罗春风说,你说什么我都忘记了,真的,你不用再噜嗦了。
翁志胜说,我向你道歉,我请你吃点心吧。
罗春风说,谢谢啦,我已经有人请了。
翁志胜说,谁?
罗春风说,姚晓天,怎么样?
翁志胜说,你怎么跟他……
罗春风说,他怎么啦?
翁志胜说,你知不知道他吃喝嫖赌的,他因为欠债,前几天还在下肖村被人追着打呢。
罗春风说,我就喜欢他,你想怎么样?气死你!
看到罗春风的嘴往上一撅,翁志胜的心几乎要碎了,他定定地看着罗春风,喉咙口一阵发痒,不由干咳了一声,说,我是为你好。
罗春风转过身去,一边把用过的毛巾收拾在一只塑料桶里,一边说,你是我什么人?不用你这么好心。
翁志胜的眼泪很不争气地夺眶而出,他偏过头去,悄悄地用手擦去泪水,他想她怎么就这样绝情呢,他一直以来默默地爱着她,难道她不知道吗?她为什么要这样狠心地伤害他?他看到罗春风啪地把两把梳子放在一起,动作里明显带着一种情绪,突然她抬起头说,你走吧,我要关门了。翁志胜大步走出店里,又回过头来,说,我以老同学的身份告诉你,你跟姚晓天很快会后悔的。罗春风笑了一下,说,不用你操心。
翁志胜向着街道那边走去了,很奇怪,他走路几乎是没有脚步声的,更令罗春风感到奇怪的是,自己怎么常常跟他说不上两句话就吵起来,然后不欢而散?她知道,翁志胜在心里偷偷地爱着自己,也曾经吞吞吐吐地表白过,可是她对他没有一点那种感觉,他们曾在土楼乡中学同学过一年,那年代封闭保守,一句话也没说过,前年秋天她从广东回来,在这里开了这么一间洗头店,他第一次来洗头,她也没认出他,直到他交了钱要走人时,他才说他们曾经是同学,她也才想起了一些模糊的往事。从此以后,他就经常来店里了,有事没事的,几乎每天都来,跟她聊聊天,扳扳手腕,说些过去的事情,有时她在干活就没空跟他说话,他就一个人泡着茶喝,她很快注意到他的眼光有些不正常,说实在的,她觉得他这个人还不错,可就是没有那种来电的感觉,做做朋友还是可以的,谈情说爱的就没意思了。
罗春风关上了店门,在街面上漫无目的地走着,突然又转过身子,向另一头走去。她看到街头有一座IC卡电话,像一个人一样孤独地站在深夜的微风中,心里立即闪过一个念头:给姚晓天打电话。
姚晓天跟一个满脸长着青春豆的同龄人猜拳猜得正火热的时阵,他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但是他没听到。卡拉OK机前面有人拿着话筒,有模有样地唱歌,走腔跑调的歌声像马达一样轰轰作响,狭窄的包厢里酒气冲天,烟雾缭绕。
姚晓天的手机第二次响了起来,坐在他身边的三陪小姐捅了捅他的手,说,你的手机响了。他这才听到了手机的声音,从口袋里拿出来一看,是个有些陌生的号码,他按下了接听键,说,哎,谁?电话里沙啦沙啦的响着噪音,有个女孩子的声音说些什么,他一点也听不清楚,就走到了包厢外面来,电话信号一下好多了,他这才听清楚了对方的话,你在哪里啊?你不是说晚上要请我吃饭吗?他楞了一下,脑子飞速地转了一圈,说,不好意思啊,春风,我晚上突然来了几个外地朋友,你那边又没电话,我也不方便通知你,我们现在还在吃饭呢,不然你现在过来一起吃点好不好?嘿嘿,那就改天吧,我一定好好请你,真是不好意思啊。姚晓天又是道歉又是许诺的,他脑子又一转,说,不好意思,春风,我晚上没带钱出来,你身上有钱吗?先借给我五百块,我是地主总要买单,不能让外地朋友去买单啊,如果你没钱就算了,没事,我只是顺便问问,我再找别人想办法。他听到罗春风说,她有钱的,她身上有六百块,他暗自地笑了。
几分钟后,姚晓天骑着摩托车来到了罗春风等候的街头,从她手上拿过了五百块钱,说,我过几天就会还你。
罗春风说,没关系,我最近也不急用。
姚晓天说,要不要过去跟我朋友喝一杯?不过我们也喝差不多了,准备走人了。姚晓天其实并不希望罗春风去,他说,哪天我请你吧,现在我送你回去。
罗春风说,不用了,就这么点路,我走过去就行了。
姚晓天说,那好吧,我还要过去陪朋友,我们改天再说,谢谢你啊。他发动摩托车回到了喝酒的酒店,那个陪他的小姐大声地说,帅哥,你走私啦!几个喝酒的朋友都笑了起来。那个青春豆挽起袖子还要跟姚晓天猜几拳,姚晓天说,行啊,来十拳,六比四就算赢了,输的人买单啊。青春豆挥了一下拳头,满脸亢奋得一粒粒青春豆好像都要跳起来了。
包厢里响起猜拳的喊声,五魁--八仙--三星--二奶,一声声带着节奏和韵律,叫声里还喷出了飞沫,两个人出手都很快,手指像变魔术一样花样百出。比分四比四的时候,包厢里的气氛紧张起来了,三陪小姐故意发出一声尖叫,好像一场拳击比赛临近了高潮。
姚晓天一直比较平静,他咽了口水,抖动着五根手指,心里想那个罗春风原来还是很好骗的啊。青春豆拿起一瓶打开的啤酒,直接就往嘴巴里大口大口地灌,喝了几大口,砰地摁下瓶子,说,你死定了。
八仙--满堂!
两只手从空中劈下来,大家眼睛都亮了一下。姚晓天猜中了,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只剩下最后一拳,大功就要告成了。青春豆却是急得满脸红扑扑的。
五魁--不出!
在最后的一瞬间,姚晓天突然把准备伸出去的两根手指缩了回来,结果他又赢了。十拳六胜,他成了赢家。
青春豆楞了一下,说,这拳不算,你出手太慢了。
姚晓天说,谁说我慢了?愿赌服输。快拿钱出来买单吧,对了,这小姐的小费也要你付。
青春豆说,小姐整天晚上坐在你身边,就你一个人爽,凭什么我帮你出小费?
姚晓天说,不是赌吗?谁输了谁买单,晚上全部的花销都要包了,你要是出不起,你刚才就不要跟我赌嘛。
青春豆霍地站起身,埋头就往外面走去。姚晓天一把拉住了他,说,哎,别走啊,你是不是没钱想溜啊?青春豆气愤地甩开姚晓天的手,说,你管不着我,以后我再也不会跟你喝酒了。他是姚晓天傍晚在街上闲逛时遇到的,平常也没什么交往,不过是点头之交,因为大家都无所事事,就一起来酒店喝酒,一边喝一边呼朋唤友,队伍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壮大。姚晓天一开始就不想买单,虽然他以买单为借口向罗春风借了五百块钱,但是他猜拳赢了,青春豆无论如何是要买单的。
姚晓天说,像你这样的,以后不要出来混了。
青春豆说,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姚晓天就再说了一遍,突然看到一只拳头朝他下巴猛击了过来,头一歪,扑到青春豆身上,和他扭打了起来。几个围观的朋友像是看摔跤比赛一样,很兴奋地大声喝彩。还有个人喝得醉醺醺的,独自站在电视机前咿咿呀呀地唱着歌:
谢谢你给我的爱,
今生今世我不忘怀……
5
罗根吃过晚饭就溜出永生楼,走到永福楼前的一排茅厕前面,像做贼一样闪进那间斜对大门的茅厕,裤子也没脱就蹲了下来,很显然,他不是来方便的。透过门板一指宽的缝隙,他眼睛一动也不动地看着永福楼大门口进出的人。虽然夜幕降临,光线越来越暗淡了,但是从大门口进出的人,罗根大多能够分辨出来,他想要的人就不用说了。
那个瘦佬王童贵,他一眼就能认出来。在苦竹坑同一茬人里,他是长得最不象样的,应了俗话说的,好竹出歹笋。同一茬人里,有办法的都结婚了,没办法的想办法(换亲、花钱到外面买等等)也有了老婆,最后就剩下王童贵和他两条光棍。罗根觉得由王童贵跟他一起垫底,实在是一件脸上挂不住的事情,他长得三大五粗力大如牛的,那王童贵却是瘦巴巴像麻杆一样,可是,谁能想得到呢,金菜花却跟他一起钻了竹林?金菜花是苦竹坑最鲜艳的一朵花,王童贵是什么啊?连狗屎都不是。金菜花才二十岁,王童贵已经三十二了,整整大了一轮,这老牛还要吃嫩草不成?自从罗根看到了王童贵和金菜花一起钻进了竹林,他就暗下决心,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成了好事,金菜花嫁给别人他也许不会眼红,要是真嫁给王童贵,他非疯了不可。
罗根开始暗地里跟踪王童贵,大白天的,大家都在生产队干活,男人干粗活,女人干细活,经常不在一起,王童贵跟金菜花没机会说话,就是有机会,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敢造次。那天在山上梯田里搭竹棚,王童贵坐在刚搭好的竹棚上,望着下面不远的茶园,那里有几个妇女在给茶树锄草,她们的身影在茶树之间穿梭着,王童贵清了清嗓子,就唱了起来:
新搭竹棚种苦瓜,
苦瓜结籽在棚下,
妹要恋郎快开口,
莫作杨梅暗开花……
谁也想不到王童贵不起眼的模样,发出的声音却像是山涧里的流水一样,叮叮咚咚,又清又亮。
老贵,唱给谁的啊?再唱啊,再唱一个,明年给你介绍一个老婆。茶园里几个妇女起哄起来了,王童贵呵呵地傻笑了几声,又唱了起来:
船头烧火船尾烟,
夜夜发梦妹身边,
夜夜同妹讲心事,
醒来才知隔重天……
好啊,老贵,你发梦去吧,发梦就有老婆啦!那几个妇女大声地嘲笑着王童贵。
王童贵还是笑笑的,一种很得意的样子,独自沉浸在白日梦里。罗根知道王童贵就是靠他的歌声迷住金菜花的,除了嗓子好他还有什么啊?真不知道他的嗓子怎么天生就那么好,罗根心里真是恨不得一口咬断他的喉咙。
茅厕里又臭又闷,罗根蹲得两腿发酸,蚊子在头上嘤嘤嗡嗡地飞舞着,他几次想要站起来,但是想到王童贵的样子,他又有了脚力继续蹲着。
终于,王童贵出现在永福楼大门口了,他看起来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走路一跳一跳的,像青蛙一样,向着永生楼走去,走到永生楼门前的禾埕上,朝下面的永寿楼望瞭望,然后便顺着小路往溪边走去。
罗根吐了一口水,推开茅厕的柴门,像一根箭一样射了出去。
月光照着弯曲的小路,灰蒙蒙一片发白,罗根看到前面那条又黑又细的影子就是王童贵,像一根会走路的麻杆一样,摇摇晃晃地走向苦竹溪边。罗根憋了一口气,突然忍不住叫了一声,老贵!
王童贵麻杆似的身体戳在了那里,缓缓转过头来,看到罗根脸黑黑的,只有两只眼睛是亮的,说,你叫我干什么,老根?
罗根说,你到溪边做什么?
王童贵笑了一笑,脸上浮起一种甜蜜的笑意,说,你问这干什么?
罗根说,我想知道。罗根的口气很霸道,他眼睛闪着两股火苗似的,直射着王童贵。
王童贵说,我不告诉你。王童贵偏起头,转身往下面走去。
罗根咚咚咚冲到王童贵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几乎要把他提起来了。王童贵一脚蹬着地,直喘着粗气,说,你想干什么?罗根瞪着眼,说,我要你不要再去找金菜花!
王童贵说,你、你、你管不着……
罗根说,我就是要管你!
王童贵说,你给我放、放、放下来……
罗根说,你不能去找菜花!
王童贵说,我、我、我喜欢她……
罗根说,你配吗?
王童贵说,我、我、我……
罗根说,你配吗?你配吗?你配吗?
金菜花说,根啊,你当初怎么就那么蛮横?你把童贵都吓坏了。
老罗根说,老贵表面老实,暗地里还不是抓紧找你?我觉得老贵配不上你啊。
金菜花说,两个人只要有爱了,刀山火海都不怕了,还什么配不配的?我是鲜花,可我就喜欢插在他那堆牛粪上。
老罗根说,我、我眼红老贵啊。
金菜花说,你太蛮横了,老根,苦竹坑的人都怕你了。
老罗根说,花啊,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我因为爱你才会这样蛮横的。
那天,罗根在茶山下面的潭水边拦住了王童贵,他像一座山一样镇在路中间,王童贵往后退了一步,说,你想干什么?罗根绷着脸说,我一只手就能举起你,把你扔进潭里,你信不信?王童贵看了一眼潭水,黑幽幽的水面纹丝不动,他身子不由哆嗦了一下。罗根说,你信不信?王童贵眨着眼睛,说,你不要这么凶好不好?罗根吼了一声,说,我要你不要再找金菜花了!
王童贵楞了一下,眼里闪着一丝惊惧,像一束烛光被风吹得抖抖索索,说,她跟我好,我、我们……
罗根说,你不能跟她好,你是什么对象啊?金菜花这么好的姑娘你也敢想?你有这个命吗?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王童贵嘴唇颤动着说不出话,脖子变粗了,脸憋得红一块白一块,突然,扑通一声,他朝罗根跪了下来,喉咙里一阵咕咙咕咙响,像是上气不接下气地哽咽着,说,我求你了,不要破坏我和菜花的事,我求求你了!王童贵眼泪纵横,说,我求你了,我求你了,我求你了!
罗根僵着身子,不知为什么,他的膝盖一软,扑通一声,也跪在了王童贵面前,眼里闪着泪光,说,我也求你了,不要再找菜花了,我也求你了!罗根泪光闪闪,说,我也求你了,我也求你了!
王童贵一下呆住了,疑惑地看着罗根。罗根也停住了,呆呆地看着王童贵。两个男人就这么四目相向,脸上带着惊诧,眼里含着泪水。
金菜花说,你们两个大男人啊。
老罗根说,大男人怎么啦?大男人就不能流泪啦?
金菜花说,我现在不跟你说了,我要回去了,童贵找不到我会着急的。
老罗根说,花啊,你再陪我说说话吧,你们现在天天在一起,还差那么一阵子吗?
金菜花说,我在阳世不也陪了你一辈子,你不也觉得不够吗?我真是要走了。
老罗根说,不够啊,我们的一辈子真是太短了,再一辈子也不够啊,我恨不得再来几辈子啊。
金菜花说,草木一秋,人活也就一辈子。
老罗根说,花啊,跟你活着我八百辈子也不嫌多啊。
金菜花说,你真贪心,好了,我要回去了,等下童贵会找我的。
老罗根说,花啊,你老是童贵童贵的,你心里就没有我吗?
金菜花说,老根你说什么啊?现在我跟童贵都是阴间的人,你活在阳世,你就不要再眼红好不好?我们是阴阳两界的人了。
老罗根说,老贵真狡猾啊,抢先死在我的前头到阴间跟你相会。
金菜花说,童贵苦了一辈子啊,我现在要对他好一点。
老罗根说,花啊,你说老贵好在哪里?当初你怎么会跟他钻竹林呢,他家庭出身不好,人长得不好,家里又穷,你怎么就被他迷住呢?
金菜花说,他歌唱得好。
老罗根说,他的歌里真有迷魂药啊。
那天,罗根扛着锄头从山上走下来,锄头上挂着几把刚挖的刺杏头和金石松,他走到苦竹坑三姓祖祠后面,看到王童贵坐在那棵最老的樟树下面,身子靠着樟树,手里不停地捻着一条草根。罗根放轻了脚步,悄悄地摸了过去,他听到王童贵轻轻地在唱着:
阿妹不约郎也来,
劝妹心事要放开,
别树有花郎唔采,
此树无花等到开……
王童贵的歌声里像清洌的山泉水,在山涧里静静地流淌。罗根扛着锄头听得都呆住了,那流淌的山泉水像是被一块石头挡住了,围着石头打着漩涡。罗根心想,老贵的歌里真是有迷魂药啊……
老罗根说,老贵的歌是唱得真好,我都被迷住了,可是唱得再好也不能当饭吃啊?
金菜花说,根啊,这你就不懂了,你没听见山歌唱的,总要两人情义好,咸盐配粥心也甘?还有,只要两人都情愿,黄连落肚也甘心,还有呢,总要两人情意好,郎去乞食妹挽筒。
老罗根说,菜花啊,我就是摸不透你们女人的心……
6
罗春风发现自己爱上了姚晓天,这真是非常奇怪的事情,甚至想到他的名字,心里都会咚咚咚地跳个不停,可是他已经好几天没露面了,他不是说要请自己吃饭吗?他到哪里去了?她每天独自吃着饭,像是吃着沙子一样,感觉到很难受,她想,只有等到他请客吃饭那一天,她的胃口才会好起来。
有好几次,她的双手在客人头上抓挠着,神情突然变得恍惚,手渐渐就停了下来,客人惊讶地问她怎么了,她猛地回过魂来,连忙说,没什么,没什么。她想,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心里一片怅然。
他也许到城里去了,他也许是在忙什么,他会忘记吗?罗春风下定决心给他打一个电话,就走出店里,跑到街头的IC卡电话前,可是拔了他的号码,却听到里面一个声音冷冰冰地说,用户已关机。罗春风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话筒没挂上,在空中晃荡着。她全身像是散了架一样,疲惫地向店子走回去。
罗春风看到翁志胜坐在店里的沙发里,他是在她出去打电话的时候来的,听到她的脚步声便转过头来看她。两只眼睛在空中对视了几秒,匆匆地移开了。
翁志胜说,我是来向你道歉的。
罗春风说,你又没什么错,道什么歉?
翁志胜说,春风,你真的不明白我的心吗?
罗春风说,我听不明白你的话,请你不要再说了好吗?你自己泡茶吧,我还有事,这边还有一桶毛巾等着我洗了晾干。
翁志胜不再说话,提起开水壶把全部茶杯烫洗了一遍,然后泡了一杯茶,呷了一口,说,姚晓天那天在酒店里打架,被派出所抓了。
罗春风身子一抖,从水槽边紧张地走过来,说,真的吗?你是说真的?
翁志胜看着罗春风那慌张、关切的样子,心里一阵难过。
罗春风说,你帮我看着店,我到派出所看看。她说着,一个箭步地跨出了店子,像救火一样向前面小跑而去。翁志胜喝着茶,喝到嘴里非常苦涩,他捏着茶杯,一点一点地使劲,茶杯嘭地破碎了,他摊开手,陶瓷碎片落在了地上,他的手指渗出了血,鲜红的血刺激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渐渐地红了,他想,我怎么就这么失败呢?我在她心里还不如一个东溜西荡游手好闲的散仙?
罗春风认识土楼乡派出所的魏所长。他每次到店里来洗头,都不收他的钱。他常常一边对罗春风说,你这边可不能搞什么非法活动啊,异性按摩、全身按摩什么的,一边用手在罗春风身上偷摸一下、两下,占点小便宜。他是土楼乡地面上的大人物,罗春风自然不敢得罪,只能尽量地避开他的手。
当罗春风一头闯进魏所长的办公室,他正在剪指甲,一看到是她,立即咧开嘴笑没了眼睛,说,一阵春风啊,吹进我的办公室。
罗春风一手按住胸口,微微地喘着气,说,魏所长,你们前几天是不是抓了一伙打架的人?
魏所长说,打架的人天天有,天天抓,是不是有你什么人被抓进来了?
罗春风说,有没有一个叫、叫姚晓天的?
魏所长说,姚晓天?上午刚刚把他放了,他是你什么人啊?
罗春风哦了一声,转身冲出房间,又突然回头说,谢谢,便向外面小跑而去。她神色异常,动作神速,令魏所长十分不解,真不明白这个洗头妹到底是怎么回事。
罗春风到过一次姚晓天的家,那天他来洗头,洗完头对罗春风说,到我家吃饭吧,今天是尾牙,我老爸请工人吃饭,吃饭不要钱的。罗春风好像想也没想就跟着他去了。他家在土楼乡政府大院后面,是一幢自建的三层楼房,墙上贴着花花绿绿的瓷砖。走进他家的院子,罗春风看到院子地上放着一只大铝锅,里面是热气腾腾的卤料,七八个工人各端着一大碗卤面,或蹲或坐地吃着,厅上有一桌酒席,围坐着五六个人,一看就知道是比院子里有身份的人,他们一边吃着菜一边说着话,看到姚晓天和罗春风都很热情地打招呼。姚晓天对罗春风说,我们就坐在这里吃吧,不要客气。桌上几个人到罗春风店里洗过头,看着面熟。有人就问姚晓天说,这是你的女朋友啊?姚晓天说,不是女朋友啦,人家哪里会看得上我?那时罗春风假装没听到这句话,脸上一阵发烫,心里怦怦直跳。
现在罗春风又来到了姚晓天的家门口,铁门敞开着,院子里、廊道上堆着几筐刚摘下来的茶叶,她迟疑地走进院子里,对着楼上的房间喊了一声,姚晓天。她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那声音尖尖的,很急切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是自己发出的声音。
姚家好像一座空城,一点声音也没有。罗春风心里空落落的,准备转身离开,这时二楼廊道上有一张脸晃了一下,她惊喜地又叫了一声,姚晓天。
那人正是姚晓天,他从围栏上探出身子,好像有些陌生地看着罗春风。
罗春风欣喜若狂地向楼梯走去,三级并作两级,大步流星地走向姚晓天,但还是感觉走得太慢了,真想一下扑到他面前。
姚晓天撩起眼皮,淡淡地看着罗春风,突然想起了什么,说,哦,不好意思,我忘记把钱还给你了。
刚刚走到他面前的罗春风一楞,身子不由往后倒退了一小步,她的喉咙一下哽住了,眼眶里热乎乎的,一种委曲、辛酸一起涌上心头。她忍不住地扑进姚晓天的怀里,说,你真没良心啊,我是听说你被派出所抓了,特意来看你,你却以为我来向你讨钱?
姚晓天顺势搂住罗春风,手在她的背上拍了拍,说,原来是这样啊。姚晓天扶起罗春风温热的身子,看着她的眼睛,说,嘿嘿,你哭了,乖乖,别哭。罗春风说,你真不知道我的心啊?姚晓天嘿嘿嘿地笑着,更紧地搂住她。罗春风害羞似地把头埋进了他的怀里。
7
罗根没事的时阵,就走到天井里,在磨刀石上磨着剪刀,发出呼、呼、呼的声音,他觉得这就是一支山歌的调子。他看了看刀刃,虽然刀刃连同刀把的颜色都是黑的,但是可以感受到它锋利无比的光芒。
如果用这把剪刀对准王童贵的舌头,咔嚓一声,那会怎么样呢?罗根心里一下就兴奋起来了,要是王童贵的舌头断了,他就唱不出歌了,金菜花就不会被他迷住了,罗根脑子里响起了一片咔嚓咔嚓的声音。那天他在山坡上听到王童贵又唱起了歌,他真想把剪刀拔出来啊,可是他到底没有这个勇气,他想,干你佬的老贵啊,你唱得真好啊,你唱的也是我的心声啊。
一日想妹想千番,
一日唔得一日完,
上午唔得下午过,
下午唔得日落山……
罗根想,你唱吧,我笨嘴笨舌的,你替我唱吧,反正你唱的也是我所想的。
口渴又把咸汤尝,
睡目唔着手捶床,
越食咸汤口越渴,
越想心肝夜越长……
那天,罗根走出永生楼门口,看到王童贵提着一竹篮的地瓜走过来,看样子是准备向永寿楼走去,他向前走了几步,堵在路中间。王童贵走过来了,对着罗根点点头,很谦恭地笑了笑。罗根看了看那竹篮里的几根地瓜,猜想一定是送到金菜花家的,金菜花两个弟弟正是如狼似虎最能吃的十几岁光景,家里的口粮根本不够吃,罗根有时也送一些地瓜、芋头给金菜花的母亲“鸡母叶”,她欢天喜地的,高兴得不得了。罗根堵住了王童贵,像法官一样地盘问,你这要送哪里?嗯?王童贵陪着笑脸说,送给我二舅金牌水啊。罗根说,我正好也要到永寿楼,一起走。王童贵楞了一下,没敢说什么,跟在了罗根后面向永寿楼走去。
罗根走进了永寿楼,看到王童贵的二舅金牌水在天井里打水,说,老贵送地瓜孝敬你来了。王童贵苦着脸,把一篮子的地瓜放到了二舅的灶间里。罗根笑着对王童贵说,老贵,你真有孝啊。王童贵抬起头往金菜花家的灶间张望了一下,然后低下头走出了灶间。罗根看着他落寞的身影,心想老贵还是很听话的,要是他敢不听我的,我就从口袋里拔出那把剪刀,咔嚓一声,把他的舌头剪断。
那天,罗根回到永生楼,赶紧跑上二楼的禾仓,装了半袋子的地瓜、芋头,提到了金菜花家的灶间。金菜花的母亲“鸡母叶”笑得合不拢嘴,指挥着罗根把袋子放在地上,说,你真客气啊。罗根没看到金菜花,天井里也没有,他也不便问,就笑笑地走了。第二天,罗根听说他从金菜花家的灶间前脚刚走,王童贵后脚又来了,从肩膀上放下了半袋子的米,他气得直想把掖在口袋里的剪刀拔出来,但最后还是从二楼的禾仓又装了一袋子地瓜送到金菜花家。这个月还没到月底,罗根家的口粮就不够吃了,跟他过日子的老母亲很奇怪,对罗根说,禾仓是不是饲了大老鼠?把地瓜都偷吃光了。罗根说,可能是吧,大老鼠。
发放口粮的前几天,家里没有一粒米也没有一根地瓜了,罗根本来想到分开生活的大哥家里借几斤米,几次到了大哥的灶间却是开不了口。那天晚上,天黑得特别早,罗根提了一只袋子,摸黑走出了永生楼。走到生产队的地瓜地里,罗根四周看了看,一片黑鬼鬼的,头上的三座土楼黑得更黑,一圈一圈的显示出黑黑的轮廓。罗根蹲下了身子,在地上捡了一根竹片,就在地瓜藤下面挖了起来,一阵子他就挖到了三四条大地瓜,他想只要十几条就够了。这时,他看到前面地里有一条黑影晃了一下,猛吃一惊,以为是鬼,心里冷静一想,那也是个人,而且也是一样来偷挖地瓜的。
那黑影显然也发现了罗根,葡伏下身子,贴在地上一样。罗根越看越觉得那黑影像是王童贵,就站起身,大摇大摆地走过去。那黑影好像缩成了一团,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罗根一看真是王童贵,就用脚踢了踢他的身子,说,起来,你好大胆子啊,偷生产队的地瓜。王童贵从地上爬起来,说,你别说我,我看见你也在偷。罗根噎住了,从地上提起王童贵的袋子,沉甸甸的,差不多一袋子了,说,你偷得比我多啊?王童贵说,你声音别那么大,你想叫人来抓你吗?罗根说,我挖了好一阵子才挖到几条,你比我更会偷啊。王童贵说,别嚷嚷了,等下我分一点给你。
老罗根看到金菜花坐在灶洞前,火光映红了她的脸,她不时地往灶洞里塞进一根木柴,王童贵呢,王童贵坐在桌子前独自喝着红酒,不时地咂一下舌头,好像是一种很大的享受。
王童贵嘴里哼着山歌,突然看到了老罗根,招了招手,说,老根,进来喝一碗,菜花做的红酒很好喝呢。
老罗根在门槛外面犹豫了一下,还是抬起沉重的脚跨了过去。王童贵热情地招呼老罗根坐下,还在他准备坐下的凳子上用手擦了擦,说,老根,真是很久没看到你了。
老罗根说,是很久了,老贵,你真会死啊,死在了我的前面。
王童贵说,这都是天注定的,老根,你现在还好吗?
老罗根看了一眼坐在灶洞前的金菜花,说,你们现在是一家人了,我真眼红你,老贵。
王童贵说,菜花活着的时阵跟你是一家人,我更眼红你呢,我恨不得把你一锄头打死,恨不得两手把你掐死,恨不得一刀把你捅死沉到潭里呢。
老罗根说,呵呵,老贵,你身子骨这么单薄,你怎么杀得了我?
王童贵说,你不知道我从县里监狱放回来那一天,听说你们都成亲好长时日了,我一个人跑到山涧里,不停地磨着砍柴刀,磨啊磨,最后对着石头砍了一刀,石头都砍碎了。
老罗根说,老贵啊,呵呵,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来来,喝酒吧。
王童贵从地上抱起一只酒瓮子,给老罗根倒了一碗酒,酒红艳艳的,颜色看起来非常温暖。老罗根就两手端起酒,仰起头一饮而尽,一滴也没有漏下来,他放下碗,示意王童贵也喝一碗,王童贵便也端起酒,仰头一口饮干。
老罗根转头向灶洞前看去,金菜花不知什么时阵已经出去了,落地无声,悄无声息。灶间里只剩下两个男人,一股红酒的气息氤氲着,老罗根解开脖子下的一只衣服钮扣,呼了一口粗气。
王童贵说,老根啊,感谢你对菜花一辈子的照顾。
老罗根说,老贵,你这什么话?我不照顾她,谁来照顾她?她是我老婆!
王童贵说,老根啊,说实话,那时我经常溜到你们永生楼,看似闲逛,其实我是在看,我想要是我看到你欺负菜花,我就冲过去捧你一顿。
老罗根说,我欺负过她吗?有吗?我爱她都爱不够呢。
王童贵说,我看你对她真是不错,我才渐渐原谅了你,也原谅了我自己。
轮到老罗根给王童贵倒酒了,他抱着酒瓮子对着碗,不知为什么,手抖了一下,几滴酒洒落在桌子上,汪汪的,像是眼泪。王童贵端起酒,咕噜咕噜地喝下肚子,又让老罗根倒了一碗,又一口喝完了,他擦了擦嘴,对老罗根笑笑,眼眶里却闪着泪花。
老罗根说,老贵啊,说起来我是对不起你,其实那天抓阄选偷地瓜贼,那阄是金小鱼抓到了,我不应该说是你,其实我也是贼呢,可我全栽赃到你身上,害得你后来进了公社学习班,又被县里抓起来坐牢。
王童贵说,这都是上辈子的事情啦,那阄是菜花的弟弟抓到了,要是我不认,不是他后来要去坐牢吗?帮菜花的弟弟认下那阄,我心里是乐意的,老根啊,我也不怪你,谁叫我们两个男人争着一个女人呢。
老罗根说,老贵你能理解我就好,我真是爱着金菜花啊。
王童贵霍地站起身,脖子根呼地变粗了,嘴里喷出浓浓的酒气,说,我就不爱吗?我就不爱她吗?是我坐了牢,你趁机娶了她的。
老罗根点着头,说,那是,那是,我很感谢你,老贵,我很感谢你。
王童贵突然蹲下身子,两只手捂住脸,哽咽着说,我真是混蛋,我当初怎么不把菜花从你身边抢回来呢?我真是没卵用,没卵用……他呜呜咽咽地放声哭泣,蹲在地上的一只猫吱地叫了一声,惊惧地跳起来,跑出了灶间。
老罗根不知道怎么办,抱起酒瓮子给自己倒酒,酒瓮子空了,他摇了摇,把最后的几滴酒糟也倒了出来,他搓着手,看着蹲在地上的王童贵肩膀一耸一耸地哭泣,越哭声音越宏亮,像唱歌一样,带着一种悲伤的韵律,在土楼里久久地回旋着。王童贵说,我真是没卵用,我怎么不把菜花抢回来?怎么不抢回来?我……呜呜呜呜……
老罗根站起了身,黯然神伤地说,是啊,要是我,我就抢回来。
8
罗春风怀揣着甜蜜的秘密,从姚晓天家走回洗头店,脚下好像装着弹簧,走起路一跳一跳的,兴奋写在她的脸上,她感觉到自己的脸仍然在发烧。姚晓天留她在家里吃晚饭,或者到外面的饭店请她吃饭,她突然想起店子还托翁志胜看管呢,她是该回去了,本来她只想来看看他从派出所放出来之后怎么样。姚晓天说,派出所那伙人对我很客气呢,他们不敢对我怎么样。她看到了姚晓天满不在乎的样子。姚晓天把她搂在怀里,他们坐在床上说了许多令人心跳的话,突然姚晓天很冲动地把她压在床上,伸手要剥她的钮扣,她说,不行,这还是白天呢。她感觉到姚晓天也是爱她的,她心里就非常满足了。罗春风走在土楼乡的街面上,像一个八岁的小女孩得到了一件梦寐以求的漂亮衣服,她要从心里唱出来了。
走到洗头店门前,罗春风看到门板都闩了起来,不过那扇进出的门只是虚掩着,她想也许翁志胜在里面,推开门却是没有人,房间里飘荡着一股洗发水的气味。她打开电灯,突然看到镜子上写着一行红字,看样子是用血写出来的:你太让我伤心
她好像看到翁志胜咬破手指,然后用手指蘸着血在镜子上写字,他这是怎么啦?她又把那行字读了一遍,心想翁志胜怎么就这样……她想不出什么词来。她还是拿起了一条毛巾,用劲地擦着这行字。血迹已经干了,像油漆一样不好擦,她一边擦一边想,翁志胜啊,你怎么回事啊?
她记得她跟翁志胜明确地说过,他们顶多只能做做朋友,一般的朋友。那天,翁志胜眼睛紧紧盯着罗春风,他的眼睛像是会吃人一样,他说,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罗春风说,凡事都有为什么吗?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翁志胜说,你觉得我哪方面不行?难道我真是那么差劲的人吗?罗春风说,不不不,我觉得你各方面都很好,你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人,只不过我对你就是没感觉。
也许,爱情说到底只是一种感觉,谁知道呢?罗春风对姚晓天的感觉就很好,这真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啊。
罗春风坐在洗头的转椅里,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定定地看着,好像看得灵魂出窍了,她突然从镜子里看到母亲模糊的面容。
她猛地吓了一跳,从小就有人说她长得像母亲,而且是像极了,可是在她十岁那年,母亲就死了。她站在几个亲戚的大腿后面,害怕地看着床上母亲的尸体,她的两腿一直在发抖,她看到父亲像孩子一样哭得满面眼泪鼻涕分不清,可她竟然哭不出来。直到母亲出殡那一天,母亲的棺材盖上了,有人在上面一边钉着铁钉一边说着吉利的话,她一直叫作老童叔的王童贵突然在她屁股上打了一巴掌,她才放声哭出来,眼泪扑簌簌地直往下掉。今年春节,她回家住了几天,楼里楼外的人都说她长得越来越像她死去的老妈,她突然萌生了一个念头,把家里的箱柜翻了一个遍,也没找到母亲的一张相片。现在,她看着自己,就像是看着母亲,或者说是母亲在看着自己。
她想,如果母亲现在还活着,她会对自己说什么呢?她突然想对母亲说,妈,我谈恋爱了,你保佑我吧。
翁志胜坐在了罗春风面前,中间就隔着一张茶几,他却感觉是隔着千山万水,为什么心与心的距离就这么遥远?他已经几天吃不好饭,睡不好觉了,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就这样僵硬地坐着,眼睛看着店子外面的水泥路面,那水泥路面千疮百孔,破烂不堪,就像他的心情一样。
罗春风低头抠着指甲,指甲边渗出了血丝,便放到嘴里吮吸着,血丝吸到嘴里,凉凉的,带着一种辛酸的味道。她终于抬起了头,说,其实,世间好姑娘多得是,你又何必……
翁志胜说,你不用跟我讲这些道理,我都明白……我只是不明白,我怎么就放不下你?
罗春风说,我有什么好呢?母亲早死了,父亲老了,乡下妹子,又没什么本领,只能干这种活……
翁志胜说,可我就是喜欢你,我没办法。
罗春风说,以后我给你介绍一个好的吧?现在我心里只有姚晓天……
翁志胜说,你觉得姚晓天好,他到底好在哪里呢?
罗春风说,我也说不清,我就是爱他。
翁志胜很疲惫似地笑了一笑,从屁股后面的口袋里摸出一只微型录音机,说,你听听吧。罗春风眼里闪了一下,不解地看着翁志胜,他按下了播放键。
录音机传出沙沙沙的声音,接着就是一阵混杂的声响,有人说话,有人猜拳,有人唱歌,罗春风听出那人唱的是《心太软》,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所有的问题都自己扛,相爱总是简单相处太难……哎,老板,再来一箱酒!一个宏亮的声音,她一下听出是姚晓天。接下来就是乒乒乓乓地碰杯,喝、喝、喝,几个人嚷嚷着。
罗春风不明白翁志胜让她听这录音做什么,她看了他一眼,他却微闭着眼睛,像是在打瞌睡。
录音机里几声咳嗽之后,有一个破嗓门说,老天,干你佬,听说你最近泡上了一个洗头妹?姚晓天说,干,你也知道啦?另一个细细的声音说,你功夫不错啊。姚晓天说,玩玩啦,又不用花钱,白玩谁不玩?那个破嗓门说,上手了没有啊?姚晓天说,嘿嘿嘿,快了,这几天内就把她收拾掉!
罗春风脸色一下变青了,啪地在茶几上拍了一巴掌,录音机跳了起来,罗春风气呼呼地看着翁志胜,说,翁志胜,你让我听这乱七八糟的东西是什么意思?
翁志胜说,什么意思,你要问问姚晓天。
罗春风说,你、你……
翁志胜说,这是昨天晚上在土楼酒店的包厢里录的音,我实话告诉你,我请一个我的朋友喝酒,然后让他叫来姚晓天,为了这个录音,我买单花了二百多块,花更多的钱我也无所谓,我想让你知道你在姚晓天心里的地位,春风,你还不了解我的一片苦心吗?
罗春风说,你、你太小人了!她愤怒地抓起录音机,使劲地扔到街面上,嘭的一声,机子爆炸一样地裂开了。罗春风转头对翁志胜说,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我是不会相信你那鬼录音的!
翁志胜说,我是为了你好。
罗春风说,我的事不用你操心,你走吧,以后再也不要来找我了,我不想见到你了。
翁志胜说,春风……
罗春风跺了一下脚,好像整间店铺都震晃起来了,整条街都震晃起来了,她手指着街面上,像尖叫一样地说,你给我走!
9
哐当哐当……一阵锣声敲醒了苦竹坑的早晨,哐当哐当……金属的声音带着朝露的气息,在土楼上空久久回响。
人们陆续从土楼里走了出来,有人提着裤子,有人揉着眼睛,有人打着呵欠,一张张脸都是茫然不解。
生产队长罗佑站在永生楼门前的禾埕上,提着一面乌黑发亮的铜锣,沉着脸,不停地说,快紧,快紧。
老佑,怎么啦?天塌下来啦?大清早的吵人睡觉。有人脸黑黑地说。
罗根差不多是永生楼大人里最后一个走出来的,他一边揉着眼屎,一边呵欠连天的,他看到禾埕上围了一群人,他堂兄罗佑站在中间,他一下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罗佑眼光扫了一遍禾埕上的人,用他那破锣一样的声音说,昨天夜里,生产队的地瓜被人偷挖了,干你佬,是谁偷的给我站出来!
禾埕上一下静了下来,大家纷纷往后退了几步。
罗佑说,没人偷挖,难道地瓜自己会从地里跑掉?谁偷的给我老实交待,坦白从宽,要是让我查到就惨了。
人群里有人说,不是我偷的,我昨晚拉了一晚上肚子,有黄金也没空去偷。接着有人又说,我早早就跟我老婆睡了,不信你们可以问我老婆。有人起哄问道,一晚上跟你老婆来几次啊?禾埕上一片笑声。
罗佑说,都没偷,地瓜自己跑啦?罗佑气鼓鼓地走到一个人面前,说,罗列,是不是你偷的?那个叫罗列的吓得直摇头。罗佑又走到一个人面前,说,王信卡,是不是你偷的?金杯铁,是不是你偷的?罗佑像没头的苍蝇,团团转了一圈,说,你们都没偷,难道是我偷的不成?
有人朝地上吐了口水,说,干你佬,谁偷的不敢承认?老佑,我是真没偷啊,可偷的人又不承认,我看,来抓阄算了,抓到谁算是谁偷了。
对,对,抓阄,谁抓到谁手臭,抓就抓,谁怕谁啊?谁怕就是谁偷的,抓吧抓吧,禾埕上响起一片叫声。
罗佑觉得抓阄这个主意不错,要不这偷挖地瓜案真是没办法破了,他当场宣布,一户出一个人来抓阄,谁抓到“有”字就是谁偷了地瓜,要从家里拿出地瓜来赔,再敲锣在村子里走一遍。罗佑叫生产队的记工员撕了两张烟壳纸,揉了几十个小纸团,然后他把铜锣放在地上,小纸团就洒在铜锣里,一团团的像西瓜籽一样。罗佑先捡了一只小纸团,捻开,说,我这是空白的,证明地瓜不是我偷的,你们快来抓,看看是谁偷的。
大家一哄而上,抓了一粒纸团就往后退,一个个憋着气,小心翼翼而又紧张兮兮地捻开纸团,惊叫声不时地响起,像是爆竹一样。罗根捻开了纸团,里面没有字,他看到王童贵不知什么时阵站在了他身边,他也捻开了纸团,也是空白的,这时,金菜花的弟弟金小鱼手上捏着纸条,走过来问王童贵说,我这是不是“有”?王童贵接过他的纸条,罗根头一歪,看见那上面有记工员写的“有”字,他大声地喊起来,老贵有了,老贵有了!
王童贵急红了脸,说,我没有,我没有……
罗根一把抓住王童贵的手,高高地往上举起来,说,看,纸条在他手上!你们再看他的手,指甲里都是土,这就是昨晚挖地瓜挖的!
禾埕上的眼睛全都看过来了,王童贵满脸通红,艰难地咽着口水说不出话。
罗佑走到了王童贵面前,陌生似地上下打量着他,说,老贵,原来是你偷的啊。
王童贵呆住了,吱吱唔唔地说,我、我、我……
罗根在空中摇着王童贵的手,像是摇着一面旗子,说,你们看他的指甲啊,看到了没有?都是土,偷吃油还没擦嘴呢,不敢承认,最后抓阄还是抓到了,天公有眼啊。
老罗根看到王童贵挑着两筐地瓜走进土楼,金菜花扛着两把锄头跟在后面。这一幕情景老罗根非常熟悉,可是现在角色换了,挑着地瓜走在前面的是老贵而不是他。老贵身体瘦弱,挑着满满两筐地瓜,却是健步如飞,神定气闲,老罗根看得眼睛都惊呆了,突然他才想起来,他看到的是在阴间的情形,在阳世老贵最多只能挑八分满的两筐地瓜,人到了阴间都变厉害了。
老罗根叫了一声,老贵,来歇歇,喝一杯茶。
王童贵挑着地瓜走上二楼,过了一阵子,他放好了地瓜才走下来。老罗根走到廊道上说,老贵,今年种几丘地,收了这么多?王童贵说,不多,也就两丘地吧,就收了这么多,个儿都这么大。老罗根说,现在土楼人都不爱吃地瓜了。王童贵说,也是,不过城里人爱吃,圩天我挑到乡里去卖。老罗根说,现在的事都倒颠倒了,土楼人跟城里人的穿着口味什么的赶时髦,城里人却迷恋土楼里的那些土东西。王童贵呵呵地笑着。
老罗根请王童贵到灶间喝茶,两个人就在饭桌前坐了下来。老罗根泡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端到王童贵面前,他端起茶杯,吹了一下,轻轻呷了一口,说,你这茶做得不错,香,有回味。老罗根说,不是我做的,是菜花做的。王童贵说,菜花做的?老罗根说,是啊,是我老婆菜花做的。
王童贵砰地放下茶杯,说,菜花是我老婆,什么时阵变成你老婆了?
老罗根眼睛一下瞪大了,说,咦,你这人怎么啦?菜花一直就是我老婆啊。
王童贵霍地站起身,说,菜花明明是我老婆,你怎么说是你老婆?你太欺负人了!
老罗根说,苦竹坑谁人不知,菜花是我老婆啊。
王童贵说,菜花是我老婆,谁说是你老婆啦?
老罗根说,是我老婆。
王童贵说,是我老婆。
两个男人争了起来,声音一个比一个粗,脖子一个比一个粗,也争不出一个是非。老罗根说,不然叫楼里的人来说说看,菜花到底是谁的老婆。王童贵说,叫就叫,我的就是我的,我怕你了?两个人就拉扯着走到廊道上,老罗根猛然看到土楼里空空的没有一个人,楼门厅有一对槌子、一副石臼、两张长凳,没有人;祖堂里香火缭绕,龛里是一排排祖先的牌位,没有人;一楼灶间、二楼禾仓、三四楼卧室,还有环环相通的廊道上,都空无一人。王童贵说,你叫啊,你叫人来说说看。老罗根张大了嘴,嘴巴像一个洞一样,发不出声音,他想起来了,这是在阴间看到的情形。
难怪呢,看不到那些活着的人。
老罗根说,菜花活着的时阵是我老婆。
王童贵说,这没说错,可她现在是我老婆了。
老罗根说,老贵啊,你抢了我老婆了。
王童贵说,老根,在阳世可是你抢了我的,你要知道,这是阴间,我们到阴间才做了夫妻的,在阳世她做了你一辈子的老婆了,你还不满足吗?
老罗根说,我不满足,一辈子太短了,真是太短了,我感觉睡一觉就过去了。
王童贵说,现在她是我老婆了,我不会再让她被你抢走了。
老罗根说,老贵啊,你真行啊,死在我的前面,我明天也要去死。
王童贵说,你死了也没用,菜花现在是我老婆。
老罗根说,我要把她抢回来。
王童贵说,在阳世我已经让你抢过一次了,现在我怎么也不会让你抢走的。
老罗根说,我要把她抢回来。
王童贵说,你不用想了,我是不会让你抢走的。
老罗根说,我一定要抢回来。
王童贵说,你别做梦了,你抢不走。
老罗根说,我死也要抢回来。
王童贵说,我在阳世没福气跟她做夫妻,现在你休想从我身旁抢走她,你休想,你最好连想都不要想,她是我的,我的,我的,我的!
老罗根说,我死也要把她抢回来,抢回来!
10
罗春风几天没有姚晓天的消息了,给他打手机,每次都是一个冷冰冰的声音,“用户已关机”,像寒风嗖嗖嗖地刮过她的心。她几次走到姚晓天家的附近,只见铁门紧闭,她伸长脖子张望了半天,也不见一个人影。难道说姚晓天就这样蒸发了?那天,姚晓天把一只手伸到了她的衣服里,悄悄地解着她的乳罩的扣子,她扭动着身子,姚晓天说,我明天要到城里去一下,不过我两天就回来了,我会想你的,你要每天给我打电话啊。可是她第一次给他打电话,他的手机却关了,她想,也许是他的手机没电了,然而这几天里她不知拨了多少次那个号码,每一次都是无比的失望。那天,他压到她身上来了,气喷到了她的脸上,她感觉到心上好像有一只小虫子轻轻地蠕动,你别动,别动,他温热的嘴唇堵住了她的嘴。姚晓天说,你不要相信那个姓翁的话,他是嫉妒我,他想破坏我们的爱情。他的手解开了她的乳罩,一只手握住了她丰满结实的乳房,哦,你的乳房好大啊,他发出了一声惊叹。那天,罗春风抓住了他的手,说,晓天,我突然有些不相信你呢。姚晓天笑了起来,说,嘿嘿,你们女人的心真是难捉摸啊。他说,你真相信那个姓翁的录音啊?告诉你,他那属于非法录音,在法庭上不能做证据的,你懂吗?她说,我不懂,我只想对你说,我对你这么好,你不能骗了我。他说,我骗了你吗?嘿嘿,你看我像一个骗子吗?他说,干你佬的,都怪那个姓翁的,哪天被我碰到,我就打断他的腿,挑断他的脚筋。她说,你别打他,他人还是不错的。
罗春风不知道喝了多少杯茶,肚子像水库一样,哐啷哐啷地发出一片水声,她想,要是有酒就好了,好好喝一个醉,醉眼朦胧的,什么都不要想了,什么烦恼也没有了。那天,姚晓天给她倒了一杯葡萄酒,鲜红的颜色透过玻璃杯,显得光怪陆离,她想起了老家的红酒,那红艳艳的颜色像晚霞,像烈火,是那么真实,而面前杯子里的这种红颜色,却显得十分可疑。姚晓天说,喝吧。她趁他不注意,悄悄把酒倒在了窗口外面。姚晓天说,喝吧,这酒不错。他又喝了一杯。她没有喝,所以她一直很清醒。
现在她才知道,清醒有时是非常痛苦的,可是现在她没有酒,她只有一杯接一杯地喝茶。那天,姚晓天把她的牛仔裤的扣子解开了,她身子哆嗦了一下,用一只手护着裤子拉链。她说,不要现在好吗?我是你的,什么都是你的,我现在心里很紧张,不要现在好吗?姚晓天说,这有什么啊?你没玩过吗?姚晓天眼睛眯眯的,闪着一种怪异的光,他说,你到广东几年了,你又回来开洗头店,你都没玩过这个吗?难道你还是处女?她猛地推开姚晓天,抬起手就打了他一记耳光,啪的一声,清脆响亮。现在,这记响亮的耳光不停地在她心里响起,啪,啪,啪,啪……那天,她看着自己的巴掌,又看看姚晓天摸着脸颊的样子,她的心突然软了,说,对不起。姚晓天说,没事没事。他搂住了她,笑了一下,又说,你也不是第一个打我耳光的女人了。她再次推开他,打开门跑了出去。
天色渐渐黑了,街面上的店铺亮起了灯,那盏多日未亮的路灯也亮了。罗春风看到街面上流淌着一股昏黄浑浊的光线,她店子里没有开灯,就像一座黑乎乎的小岛。她就这样孤独地坐在小岛上,看着街面的人趟开那浑浊的灯光。
一辆摩托车突突突地跑了过来,车头灯射出一束刺眼的光,嘎地,摩托车突然停了下来,车上的人用一只脚撑着地,对着店子里说,小罗,你黑鬼鬼的干什么?
罗春风看到是地税所的简所长。简所长也算是洗头店的常客了,他还经常请罗春风到酒店里吃吃饭、唱唱歌,有时候实在不想去,她就推辞了,他好像也不大见怪,看起来他人还是很好相处的,有一阵子他接连几天对罗春风说,你这样洗头不是太辛苦了吗?干脆我包了你,你做我的二奶吧。罗春风说,你去包别人吧,我没这个命。简所长便做出一种很惋惜的样子。
简所长说,你怎么啦?
罗春风懒洋洋地站起身,说,没开灯省点电费。
简所长说,店子关了,跟我走吧,晚上我请你吃饭唱歌。
罗春风似乎没有犹豫,手脚麻利地关好店门,爬到了简所长的摩托车后面。简所长说,抱着我,晚上没人看见,怕什么?罗春风就抱住了他的腰。
灯光幽暗的包厢里,罗春风的两只眼睛变成了最亮的东西。她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酒杯端到唇边,似乎只是轻轻一吸,一杯酒就没有了。开头简所长还想要她多喝一点,殷勤地给她倒酒,现在他却是有点怕了,说,小罗,慢点,别喝这么快。
罗春风说,没事,我能喝,你不知道我们土楼里的人每年都要自己酿酒喝,那红酒红艳艳的,喝起来甜甜的,听说我妈生我坐月子时,就喝了十几瓮子的红酒。
简所长说,小罗,你失恋了是不是,怎么今天喝酒喝得这么凶?
罗春风说,是吗?你看我像失恋了?呵呵,我真的失恋了吗?她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简所长,说,失恋是什么滋味啊?你失恋过吗?
简所长抓住罗春风的一只手,轻轻地抚弄着,表情笑得很诡异,说,你爱的人是谁啊?告诉我。
罗春风说,我爱,我爱……你说什么是爱?我越来越不懂了。
简所长说,呵呵,爱你的人一定很多吧?
这时,卡拉OK机响起一支歌的旋律,简所长读出了歌名,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呵呵。罗春风甩开简所长的手,大步地走到前面,拿起遥控器消掉了原唱,怅然若失地握着话筒,低沉地唱了起来:
盼不到我爱的人,
我知道我愿意再等,
疼不了爱我的人,
片刻柔情它骗不了人,
我不是无情的人,
却将你伤得最深,
我不忍,我不能,
别再认真,忘了我的人。
离不开我爱的人,
我知道爱需要缘份,
放不下爱我的人,
因为了解他多么认真。
为什么最真的心,
碰不到最好的人,
我不问,我不能,
拥在怀中,直到它变冷。
爱我的人对我痴心不悔,
我却为我爱的人甘心一生伤悲,
在乎的人始终不对,
谁对谁不必虚伪。
爱我的人为我付出一切,
我却为我爱的人流泪狂乱心碎。
爱与被爱同样受罪,
为什么不懂拒绝痴情的包围?
简所长有些惊呆了,罗春风开头还唱得有些拘紧,渐渐就放开了,像是亮出一支明晃晃的匕首,光芒覆盖了整个房间。在她伤感的歌声里带着一种激奋,悲叹里表现出一种执着。唱到了最后,罗春风已是泪光闪闪,她放下话筒,一手掩着嘴,想哭而不敢哭。她是用心在唱的,她想起了翁志胜和姚晓天,爱她的人和她爱的人,感觉到那明晃晃的匕首从心上轻轻划过,顿时鲜血如注。
你、你怎么啦?简所长惊讶地看着罗春风走过来,脚步踉踉跄跄的,身子一摇一晃,好像是喝醉了,他站起身想要扶住她,她一下就跌倒在他的手上。简所长一只手碰到了她绵软丰满的乳房,心里轰地窜起一股火苗,他抱着她,手忙脚乱地连连后退着,一起跌坐在长沙发上。
11
我死了,我死了!老罗根兴奋地从床上跳了起来,手舞足蹈地走出卧室,他站在栏板前向着天井里说,我死了,我死了!
老罗根想,我死了,我这就可以去找金菜花了,把她从王童贵身边抢回来。老罗根说,花啊,我爱你一辈子爱不够呢,我要跟你过八百辈子!他一路走下楼梯,一路对着金菜花说。金菜花的音容笑貌就在他面前晃动着。老罗根说,花啊,我死了,我找你来了,我不怪你,你一个人在阴间也很孤独,找老贵做个伴也是可以理解的,现在我来了,我们一起走吧,我们好好过,我们再过它一辈子,不,我要跟你过八百辈子、八万辈子。
老罗根走到了一楼廊道上,他看到王童贵从祖堂走了过来,身上飘散着一片气雾,令人感觉他好像是腾云驾雾一般,老罗根激动地挥了一下手,说,老贵,我来了,我死了。
王童贵看了看老罗根,推了他一下,说,你没死,你还是个活人。
老罗根说,我死了,我真的死了,你怎么连这个也不相信。
王童贵说,我还不知道你的心思,你想到阴间跟我争夺菜花,老根啊,你心真是贪啊,你已经跟她过了一辈子了,你还不满足啊。
老罗根说,一辈子不够啊,一辈子太短了,我感觉只睡了一觉,一辈子就过去了。
王童贵说,你已经把菜花抢过一次了,我不会再让你给抢走了!告诉你,在阳世我没把菜花从你身边抢回来,我后悔得肠子都青了,现在我是绝对不会再让你给抢走了!我再告诉你,菜花也不是什么对象,可以抢来抢去的,她是一个人,你知不知道啊!你抢得了她的人,你还抢得了她的心吗?
老罗根想起了那天,王童贵被认定为偷挖生产队地瓜的贼子,从罗佑手里接过那面铜锣,哐当,敲了一下,嘴里喊道,我偷了生产队的地瓜啊。哐当,我偷地瓜啦。哐当,我偷生产队啦。哐当……王童贵一边敲着锣一边行走在三座土楼之间,一群孩子兴高采烈地跟在他的屁股后面。哐当,我偷生产啦!大家轰地笑起来,你还会生产啊?你是公还是母啊?哐当,我偷、偷……那天变成了苦竹坑的一个小小节日。
王童贵说,要不是你把我打成偷地瓜贼,后来我怎么会关进公社的学习班、还有县里的监狱?你还不是趁此机会说动了菜花的母亲,让她同意把女儿嫁给你?你心太黑了,不过现在我也不怕你黑了,你什么也不要想了。
老罗根说,老贵,你别激动嘛,你听我说……
王童贵说,我懒得听你说,你是阳世的人,你给我滚回去。
老罗根看到王童贵的手像一只大鸟飞到他的肩膀上,只是轻轻一点,他就趔趔趄趄的直往后退,最后嘭的一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屁股几乎都要震裂了。老罗根抬起头一看,王童贵像一团烟似的消失了,他看到周围有几个小孩跑来跑去,在做什么游戏,还有一个大人大声喊着什么。老罗根坐在地上,许久爬不起来。他想,我这是怎么了?我还活着吗?我居然还活着?老罗根咬紧了牙,从地上爬起来,一拐一拐地走到了土楼大门口。
哦,原来是一个大清早,日头从苦竹溪那边的山头上升起来,闪射出刺眼的光芒,照着永生楼的大门口,门口两边的两只长排凳上坐着一排晒太阳的人,大家都眯着眼睛,沈浸在阳光温柔的抚摸之中。这片刻的安祥和惬意,似乎使大家都忘记了生活的严酷。
罗佑从土楼里走出来,站在石门槛上,像大人物一样背着手环视了一周,对晒太阳的罗根说,去把老贵叫来。
罗根应了一声,就向永福楼小跑而去。过了一阵子,罗根回来了,王童贵像尾巴一样跟在后面,他走路一拐一拐的,就像尾巴似的一甩一甩。
罗佑咳了一声,对王童贵说,老贵啊,公社要办一个学习班,说是什么阶级斗争出了新动向,派给我们苦竹坑一个名额,我看就你去了。
王童贵眨着眼睛,说,为什么我去啊?我不去。
罗佑说,你前一阵子偷生产队的地瓜,破坏农业生产,这就是新动向,你不去谁去?
王童贵说,那是抓阄抓的,我……
罗佑说,你去,等下卷起铺盖就去。
罗根说,老贵,不错啊,可以到公社街上看看光景啦。
王童贵说,干你佬的老根,那你去啊,偷地瓜你也偷过的。
罗佑说,别嚷嚷了,我说老贵去就老贵去,老贵你别忘了,你家身份是富农,可我一直对你不错,祖公都是一起从中原来的,来到苦竹坑共一盆风水,我帮你,你也应该帮我才对。你说说,你不去难道还要我去不成?
王童贵说,我去就我去。
12
罗春风醉了,像小猫一样蜷缩着身子,躺在简所长的怀里。简所长的眼光实在无法从她高耸的胸脯上移开,他的手慢慢就伸了过去,他先摸了一下她的额头,说,没事没事,然后手便轻轻按住她的胸部。突然,罗春风的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他正想把手抽回来,谁知罗春风却是抓住他的手在她的胸脯上使劲地揉弄着。
罗春风睁开了一只眼睛,眼光迷离地看了看面前的男人,另一只眼也慢慢睁开了,她神情诡异地笑了一笑,说,你喜欢我吗?
简所长说,我喜欢,我喜欢。
罗春风说,你说人世间有爱情吗?
简所长说,爱情?也许有,也许没有,我也不好说。
罗春风说,我说有,一定有,不然人活着多没意思啊。
简所长说,那我也说有吧,就算有吧。
罗春风说,你说爱情到底是什么东西?
简所长说,是什么东西?是一阵春风吹过我的心扉。
罗春风说,呵呵,爱情是一阵春风,我就是爱情啊……一阵春风吹过,就没有了……
简所长说,那就是一场台风啊,风力够大了吧?
罗春风说,台风登陆了,呼呼--房屋倒塌了,树木连根拨起,甚至把人也吹走了……
简所长说,爱情这个东西呀,我看有时像春风,有时像台风。
罗春风说,呵呵,爱情真不是东西……
简所长说,小罗,你好可爱,你真是越来越可爱了,小罗,如果你愿意,我就包了你,我们可以签个协议。
罗春风说,你要包我?这是爱情吗?
简所长说,小罗,我是真爱你的,你小嘴这么多情,身材这么迷人……
罗春风说,这就是你的爱情?
简所长说,小罗,我发现我越来越爱你了。
罗春风说,爱,爱,可是我爱的人在哪里?
简所长说,呵呵,在这里,在这里。简所长朝怀里的女人伏下头,像是张开血盆大口,把她的大半张脸吞噬了。
13
罗根像一只喜鹊从永福楼飞了出来,他挥着手,像是张开了翅膀,飞啊飞啊,他冲下了小路,一口气跑到了苦竹溪边,对着溪那边的竹林大喊起来,菜花她妈答应把菜花嫁给我了!
竹林里一片哗啦啦地响着。
菜花她妈答应把菜花嫁给我了!罗根又喊了一声。他看到竹林哗啦啦地响着,像是挥动着欢呼的手臂。
罗根在溪边的草地上翻了几个跟斗,最后干脆就躺了下来,摊开身子,仰望着天空,他心里还是怦怦直跳,胸膛一起一伏,他感觉到菜花悄悄走近了他的身旁。
菜花,你妈答应把你嫁给我了,我会一辈子都对你好的,花啊,你要相信我,你快快坐在我的身旁。老罗根说着,伸手往旁边一抓,却只是抓到一把狗尾巴花。他惆怅地坐起身子,苦竹溪边没有一个人,对面的竹林都静静的不动了。
那天,罗根帮王童贵提着一卷被包走到公路上,王童贵说,干你佬,都是你害了我。罗根咧开嘴笑了笑。谁也没想到,王童贵进了公社学习班,他交待了偷挖生产队地瓜的事实,公社领导觉得这是非常严重的事件,立即上报县里,县里正准备抓几个破坏农业生产的典型,这不就是了?于是,一部警车十万火急地从县里跑了下来。王童贵第一次坐上了汽车来到县里,却是被投入监狱关了起来。那天,罗根走了十几里路到公社里,又走了几十里路到县里,他在监狱里看到了王童贵,王童贵隔着铁窗对他破口大骂,罗根说,你骂吧你骂吧,要不我让你咬一口?要不我让你撕一块肉下来?
老罗根又看到了自己从县里走回苦竹坑的情形,山路弯弯,他渴得走不动了,一屁股坐在地上,突然听到不远处有一股山泉水的流淌声,他撑起身子走了过去,扑到泉水里猛喝起来。
老罗根又看到了自己从永福楼狂奔而出,跑到苦竹溪边大喊大叫,菜花她妈答应把菜花嫁给我了!菜花她妈答应把菜花嫁给我了!现在,老罗根听到天空里依然飘荡着他二十几年的声音,还是那样的清晰响亮,那样的激动人心。
一挂鞭炮从永生楼的楼门上垂落下来,劈哩啪啦地炸响,满天空飘舞着红色的碎纸片。罗根穿着一身浆洗过的新衣服,满脸喜气洋洋,他站在祖堂上,不停地向来道贺的人分发喜糖和香烟。恭喜啊恭喜,老根,你好福气啊。同喜同喜。罗根呵呵地笑得合不拢嘴,内心的甜蜜和狂喜是无法用词语来形容的。他突然也想唱一首山歌了,但他知道自己狗喉乞食声,不敢唱出声来,只在心里哼哼着:
郎爱妹来妹爱郎,
共个心肝共副肠,
日里落田同做水,
夜里入间同上床……
哼着哼着,他想起在县里坐牢的王童贵,在心里对他说,老贵,你山歌是唱得好,我比不上你的一根毛,可是最后菜花还是我的,你不要怪我啊,谁叫你和我争着爱菜花呢?有争就会有个输赢。罗根不时地抬头往三楼的卧室看去,他的新娘子金菜花在那里面呢。可是天还没黑下来,天空里阳光灿烂。罗根心里非常焦急,这天什么时阵才能黑下来啊?他想起了新娘子含着泪水的脸,他想起了新娘子饱满的身子,心里一遍遍地咒骂着天,干你佬,怎么还不赶快黑下来啊?他觉得他真是等不了了。
日头赤赤唔断黑,
我心狂狂要着火,
想妹一身好皮肉,
火烧火燎上眠床……
从那一天起,罗根天一黑就上床睡觉,一个晚上是那么短,他要早睡,一辈子是那么短,他要早睡。早睡早起,从此成为他的习惯。
2003年5月21日-27日写于南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