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你能尿多远(三等奖)

文/安婆

一、

结巴说他只要一泡尿,就能把树上那日啊日啊叫唤的知了滋下来。牙六说我不相信。

你能尿那么高么?牙六眯缝着眼望望树上那日啊日啊不停叫唤的知了。那可比我家房檐还高一半呐。

没、没问题,你去给我端一瓢水来。结巴说。结巴是结巴,要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很困难,经常在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就给噎住了,急得脸红脖子粗也无济于事。大家都说,阎王爷在结巴投胎之前,给他喂了鸡粪。做鬼的时候吃了鸡粪,投胎做人的时候就会结巴。有一回春花让结巴张开嘴巴,她去闻了闻,说还真有一股鸡粪味道。

要水干吗?牙六问。

我、我喝了,喝了水才有那么多尿啊。

吃过早饭,牙六拿着书本跑过来,说跟结巴一起做完了作业,就去秦河摸鱼。才做了几道题,牙六就做不下去了。牙六做作业的时候屁股上像长了刺似的,坐立不安。牙六说走吧,等摸完鱼再回来做。结巴不敢,说他爹中午收工回来要检查,如果没有做完,肯定又得挨揍。说起挨揍,牙六不吱声了,他看见结巴爹是怎么治结巴的,那下手狠得跟揍贼似的,牙六一想起来,就背上透凉气。结巴趴在桌上,刚要演算才做起的那道算术题,牙六拍了拍他,竖起了耳朵,说结巴,你听——

啥?结巴问。

知了。

它、它叫它的,你、你做你的。

它叫得我心烦,我这人有一个毛病,听见这叫声,不把它弄下来,我就没有心思做事情。牙六说着跑出去,果真在颗大梧桐树上发现了那个知了。知了趴在上面,喘气似的鼓动着肚皮,日啊日啊地叫。牙六说得赶紧找蜘蛛网做一个粘子,把它粘下来,逮一个活的。

结巴说他能把它尿下来。

牙六半信半疑地给结巴端了一瓢凉水。结巴捧在手上,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喝完水,结巴把瓢交给牙六,自己在地上蹦了蹦,然后又在院子里小跑了一圈儿,双手兜兜肚皮,说,可以了。

结巴站在树下,解开裤带,让裤子滑在脚颈上,两腿微微叉开,翘着圆滚滚的肚皮,两手捏着那只“小鸟”,抬头看了看那只还在叫个不停的知了,调整了一下刚才站的位置——

你是还要瞄准么?牙六觉得好笑。还没等笑出来,就看见一根尖细的水柱呲地一声,从他头上飞过,准确有力地击中了那只知了。那只知了尖叫一声,啪地掉在了结巴脚下,晕过去了似的,一动不动。

二、

牙六话还没有说完,春花就骂他是流氓,拉起妹妹春雨就走。牙六急了,跑到前面去,伸手拦住她们的去路说,是真的,不信?不信,马上表演给你们看。牙六开始大声吆喝起结巴来。

结巴、结巴!

结巴躲在竹林里,不敢出来。

开春的时候,结巴和春花两姐妹打了一架。起因是结巴走在田埂上,春雨急着过去,差点把结巴挤到水田里。结巴骂道,你、你奔丧么?春雨回头骂了句结巴吃鸡粪。结巴看看四处没有人,就说,你、你再骂一句。春雨骂了,结巴给她脸上一甩了一个巴掌。春雨摸摸脸,嚎起来,声音很大。结巴给吓住了,想跑,四下里一看,没人,就走过去又是一巴掌,说,你叫我声爷爷,我、我就不打你了!春雨不叫,捂着脸哭。这时候春花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跑了过来。结巴给春花连着打了好几个巴掌,才想起是应该还手的。但是结巴哪里是春花的对手呢。春花从地上拣起一块土疙瘩,对准结巴的脑袋就是一下,结巴的额头立即有热乎乎的东西流淌了下来,一摸,满手鲜血。结巴嚎起来,叫着娘。

春花还不解气,又一掌将结巴打倒在水田里,恶狠狠地骂道,你敢打我妹妹,你是什么东西。骂完,冲躺在水田里滚得跟泥猪样的结巴吐了口唾沫,拉着春雨走了。

春花和春雨的爹是秦村的书记,别看他每天晃晃悠悠,一张脸给酒灌得跟茄子似的,全村的人可都畏惧他。

老子就他们不怕你!结巴娘和爹拖着一身泥水的结巴,跑到春花她们家门口,大闹起来。

咋的啦?春花爹醉熏熏地剔着牙,大着舌头从屋里走出来,乜斜着结巴他们。

仗势欺人!结巴爹愤怒地指着春花爹,你别以为你当了个书记就有啥了不起的!

不就是没准你生娃么么?那可是国家法律规定的!春花爹打了个嗝,回头招招手,春花那丫头片子立马跑去端了根板凳,塞在她老子屁股下。

杀人犯!你们全家都是杀人犯!自己没那个屁眼生个带把的,还不准别人生?不得好死!结巴娘话刚一出口,春花娘就噌地从屋里蹿在了她的面前,挥舞着双手,一嘴的唾沫星子让结巴感觉像是在下着小雨。

谁不得好死啦?就你这个也算是带把的?连一句话都说不利索,还叫带把的?春花娘瞥了结巴一眼,一脸冷笑。像这么个货色,就是母猪腚也能拉出十个八个来,我要生出这么个货色,早扔茅坑里去了,还生,生出来还不是这货色!

两家人,结巴爹和春花爹两人一组吵闹着,结巴娘和春花娘一组吵闹着。结巴知道两家是积怨很深的,因由也很简单,那就是春花爹带人杀死了结巴的弟弟。

结巴的弟弟其实根本就没出世,那天他爹就带着他大着肚子的娘刚逃跑出门,就被春花爹领着秦村几十号人围追堵截,在一个树林里抓获了。结巴看见他爹都给春花爹下跪了,说看在几十年兄弟情份上,放了我们吧。春花爹大手一挥,几个人抬着结巴娘,塞进一辆车里,一溜烟走了……

第二天,结巴看见娘回来了,原本鼓鼓的肚皮瘪了。

杀人犯啊,杀人犯啊。结巴娘摸着自己的瘪肚皮,哭着骂着。

两家大人越骂越起劲,招惹得村里的人都远远地张望着。

结巴看了看春花和春雨两姊妹。她们都做出一副愤怒无比的样子,好象随时都会冲过来把他撕成碎片似的。

冷。结巴哆嗦着,他扯了扯娘的手。他娘没有理会他,和春花娘吵得正欢,活象只竖着脖子的斗鸡。

我、我冷,爹。结巴牵了牵他爹的手。结巴的身下洇着一摊水,脸上的泥污好象已经干了,很不舒服,感觉自己就像个冰疙瘩似的,越来越冷,禁不住牙关嘎嘎地发出声响。我冷,我们回去吧,爹。

结巴爹不知道被春花爹骂了句什么,低头瞥了结巴一眼,松开手,然后扬起来,结巴脑袋一懵,仿佛只瓜似的,被爹的大巴掌抛得老远。

三、

春花爹一回家门,就觉得两姐妹有点不对劲。这俩小家伙,跟两只小母鸡似的,咯咯地说着悄悄话,时不时的还脸红,偷偷摸摸的好象拣了什么东西。

搞啥?鬼鬼祟祟的,都中午了,还不去做饭?春花爹把公文包往墙上一挂,冲两女儿吼道。春花和春雨做了个鬼脸,赶紧跑进灶屋,一个涮锅,一个烧火。两姐妹正忙着,爹在外面叫起来。

去,把你娘找回来,下午我没有啥事情,叫你娘去把老王家送的那鸡宰了,我要喝两杯。春花爹打了个哈欠,进屋睡觉去了。

老王家送的是只母鸡,肥得都跑不动了,春花抱在怀里,沉甸甸的。

可惜了,真可惜了。春花娘提在手上,拿手指在鸡屁股上探了探,说,屁股都空了,就快要生蛋了。

可惜是可惜,春花娘却不敢不依春花爹的话,只得叫春花拿碗来,春雨拿刀来。春花娘生下春花的时候,她爹脸色还好看,去托人算了,说照他的命,下一胎肯定是个男娃。当屁腚里撅出春雨的时候,春花爹脸色就变了,动不动就发脾气,连离婚的话头都出来了。

春花娘正拔着鸡脖子上的毛,屠夫刘一刀探头探脑地走了过来。

杀鸡呐,书记娘子。刘一刀笑嘻嘻地说。

这不杀鸡还杀人啊!春花娘没好气地瞪了刘一刀一眼,拔着鸡脖子上的毛,那鸡被拔得长一声短一声地叫唤。

就别杀了,可惜,留着生蛋多好啊!刘一刀说着从背后取出一挂肉来。这可是我专门给书记娘子留着的,半肥半瘦,老陈家的猪,嫩着呢!

看你,来就来么,还带啥东西呢?有啥事?要我把他叫起来么?春花娘放了那鸡,满脸堆笑地接过那块肉,招呼春雨给端板凳,春花倒开水。

没啥事,就想陪咱们书记大人喝点。刘一刀从口袋里摸出一瓶酒来。

中午吃饭的时候春花和春雨怎么也不敢上桌子,说怕刘一刀。在秦村,没有谁个小孩不怕刘一刀的,小娃夜哭,一句“刘一刀来了”,就立马住了嘴。别说孩子,连一些小伙子小媳妇,也都恐怕他。

刘一刀是远近有名的屠夫,有人说他长得不像是杀猪的,倒像是杀人的,五短三粗,一脸横肉,眼睛小,却露着叫你不寒而栗的凶光。村里再烈的猪,到他手里,就跟小绵羊似的。就连村里的那些狗,见了他,也是夹着尾巴,哆嗦着后腿,抵着老墙,不敢吭气儿。

一天春花和春雨在外面打猪草,看见刘一刀赶着一头猪迎面走来。春花两姐妹忙闪在路边,要等刘一刀过去,才敢上路。也不知道那猪是怕刘一刀还是咋的,竟然瘫在路上了。刘一刀怎么也赶不走,他招招手,叫春花两姐妹过去帮忙,两姐妹哪里敢去,晃着脑袋直哆嗦。只见刘一刀红着眼睛,从裤带上拔出刀来,噗地一声就喂进那猪的胸膛里,一股鲜红的血,汹涌着喷了好远。春花吓得大哭起来,春雨尿了一裤子。

这是你的家,有啥怕的。春花娘硬把姊妹俩拉上桌子。

我看见你们今天在那竹林边上和小结巴做啥呐?刘一刀说。

你们和那个小混蛋在一起?不是说了么,不要跟他在一起玩么?春花娘拍着桌子,喝道。

好象还有牙六那小子呢。刘一刀和春花爹碰碰酒杯,吱地干了,说道。那小结巴和他的爹娘一样,不是个好玩意儿,书记,书记娘子,这里你们别嫌我话多,那家伙当着你家这两个闺女脱裤子,玩鸟鸟呢!

啥?春花爹差点没有把酒杯摔在地上去。妈的,反啦,黄瓜才起蒂儿,就敢耍流氓啦!

不是,结巴可神啦。春雨指着房梁说,结巴可以尿那么高。

四、

结巴爹听牙六说了,目瞪口呆。

牙六爹说,我家牙六从不敢在我面前撒谎,你就叫结巴给我表演看看,活了四十几岁的人了,也开开眼界。

那么高?他那又不是喷水枪。结巴爹笑起来,仿佛牙六父子俩在跟他开一个荒诞不稽的玩笑。

真的,叔,你家结巴今天给我表演了一回,还给春花和她妹妹春雨表演了一回呢。牙六赌咒发誓地说,谁要骗你,谁就不是妈生的!

说你娘的个屁呢。牙六爹在儿子脑袋上拍了一下。

结巴爹的眼睛在屋子里搜寻起结巴来。结巴早就躲进里屋去了。

你给老子滚出来!

听见叫唤,结巴畏缩着贴着墙,站在大家面前。

你就尿一泡给我们看看。牙六说,要不,他们还说我在吹牛。

结巴摇摇头。

叫你尿就尿啊!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真有那能耐!结巴爹一伸手,就把结巴从墙边给提到院坝当中了。

我、我没尿了。结巴哆嗦着,说话声嘤嘤的,蚊子叫唤般细小。

对,他得喝点水。牙六马上去里屋捧出一瓢水来。结巴窥了窥他爹,接过水瓢咕咚咕咚喝起来。

你是要死了么?喝这么多冷水,肚子疼了咋办?肚子撑破了咋办?第二瓢的时候,结巴娘回来了,抢了那瓢,把水泼在地上,骂道。

结巴愣愣地看看他爹,又看看他娘。

让他喝。结巴爹示意牙六再给结巴端点水出来。

你这是干啥啊,就是见不得他是个结巴,也不能让冷水灌死他,让尿憋死他啊。

嘿,你还不晓得,你这儿子可大能耐了呢,能把尿放一两丈高。结巴爹冷笑着。

结巴连着喝了三瓢水。

尿啊。结巴爹说。

我、我尿不出来。结巴一脸无奈地说。

不是说你能尿多远么?结巴爹脸上动了怒气。

你、你在这里看着,我、我尿不出来。结巴拖着哭腔说。

你他娘的。结巴爹后退了几步,恨恨地说,我站在这里你可以尿了么?

结巴摇摇头。

结巴爹咬牙切齿地指了指结巴,无可奈何又后退了几大步。

结巴还是摇头。

我死了你才尿得出来,是不是?结巴爹发狠似的一直远远地退到田埂上。

结巴把裤子退到脚踝上,挺着微微隆起的肚子,捏着那只小鸟,仰起脖子,望着天空中白花花的太阳——

正午的阳光下,一股水柱冲天而起——

我的天!牙六爹张大嘴巴。那水柱闪耀着银色的光亮,越来越高,越来越高,然后在阳光下像花朵一样绽放,成了颗颗晶莹剔透的珍珠,飘洒下来。一阵风儿吹过,珍珠飘落了牙六爹一身。

结巴爹马上就想到,应该把结巴带去见张神仙。

见他做啥?结巴娘往一只口袋里拣着鸡蛋,十个。每次找张神仙算什么命相,看什么八卦,总是要拿十个鸡蛋去的,这是报酬。对这十个鸡蛋,每次结巴娘的表情,都是和现在一样,生离死别似的,舍不得。

你说找他做啥,给咱这孩子算算命呗。

都算多少回了,还算。结巴娘住了拣鸡蛋的手。你看,这好不容易才下的几十个蛋,还得去换盐巴呢,那只老芦花鸡马上就歇窝了,要秋后才会开窝的。

这回算的不一样。结巴爹接过装鸡蛋的口袋,想了想,从里面取了一个出来,说,给咱孩子煮着,回家就吃。

回想着爹刚才说的“咱孩子”,被爹牵着行走在去张神仙的路上,结巴突然从心里升腾起一股子莫名其妙的感动来。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听爹说“咱孩子”,也还是头一次这么被爹牵着,爹那双满是茧巴的手竟然是如此柔软和温暖。

结巴抬头看了看爹,爹望着前方的路,眼睛里荡着春光般的神色。

张神仙叫他那驼背女人给结巴端了三瓢冷水,结巴在他们的注视下,在灿烂阳光里,照样尿得那么高。

啥时候能够尿这么高的?张神仙问。

我、我忘记了。结巴想了想,好象是突、突然就能。

“大聚乐戏于沙丘,以酒为池,悬肉为林,使男女裸,相逐其间,为长夜之饮……”张神仙摇头晃脑地诵咏着,听得结巴和他爹犹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看过川剧大戏《封神榜》么?

看过啊。结巴爹说。

你知道殷纣王么?

哦,就是那个见了女人就要上的家伙么?结巴爹笑起来。你说这,和咱孩子有啥关系呢?

关系大了。张神仙将结巴拉到跟前,细细地上下看了一回,沉思了一会儿,捻捻山羊胡须说,相传殷纣王小的时候,能够尿十八步,力透墙壁。

殷纣王长大后,再怎么行男女之事,也从不知疲倦,三宫六院加无数嫔妃,他一个晚上就可以一个来回。张神仙接着说道。这历朝天子,这样的人,只出了秦始皇帝和殷纣王两个人。

你是说……结巴爹紧张起来。你说这干啥?

我可什么都没有说啊!张神仙四处看了看,意味深长地瞄了结巴和结巴爹一眼。

结巴爹牵着结巴,道了谢。

先别走,把东西拿回去。张神仙叫他的驼背女人把结巴爹刚才送的鸡蛋拿出来,亲自递到结巴手里,拍拍他的头。

这哪行呢?结巴爹拿过鸡蛋,塞到张神仙手里。

别,谁的东西我都敢吃,就不敢吃你这娃娃的。张神仙让结巴爹把鸡蛋拿回去,煮给结巴吃,还叫结巴爹今后别给孩子喝冷水,要喝,就喝晾好了的白开水,另外,也别随便尿,那尿,金贵呢。

啥金贵?结巴爹上前一步,想讨过明白。

天机。张神仙晃晃脑袋,不可泄露。

五、

春花和春雨叫上牙六,说单靠她们请结巴,是肯定请不动的。

谁叫你们打他呢?牙六得意地说,我是结巴的好朋友,我肯定请得动他的。

看见春花和春雨站在牙六身后,结巴说,我不跟你们玩。

不是玩,是我爹叫你去。春花说。

我不去。结巴说。

我爹是书记,秦村是人都得听他的命令,你为啥不听?春雨说。

你爹叫我去做啥。

叫你去尿给他们看。

可是我爹不准我随便尿,我爹说了,我的尿,很金贵的!

不就尿么?啥金贵的?牙六问。

结巴摇摇头,说张神仙给他爹说的。

几个人就去找结巴爹。

结巴爹想都没有想,就拒绝了。

乡里干部来了,听说结巴尿得高,就叫我们来请他。春花走到结巴爹跟前,说,不是我爹要看他尿,是乡里的干部。

要请,叫你爹亲自来。结巴爹跟春花说。

春花爹还亲自来了。结巴爹正端着瓢凉开水,结巴把脑袋伸在瓢里,咕咚咕咚喝着。

老兄弟,你家一个小娃就这么大架子啊,还得我堂堂一个书记亲自来请?春花爹呵呵笑着,给结巴爹递了支纸烟,然后掏出了个精致的打火机,啪地给结巴爹送上火。还生我气啊,那可是国家规定的,要生,也得先经过国家同意啊。今天,我就是来给你道喜的。

喜?结巴爹吸了口烟,一副懵懂的样子。

装傻么?春花爹呵呵笑道。今天来的,可都是管计划生育的,叫你家娃娃一尿,尿得他们高兴了,没准就依了你再生个娃的意思。

你蒙我?结巴爹疑惑地乜斜着春花爹。

蒙你?春花爹指了指正端着个大水瓢的结巴,冷笑道,你不是早算好了这步棋的招儿么?

你安排的,能不去么?结巴爹呵呵笑起来。

鸟呢,说,你是不是现在还记恨我?

记恨个鸟,猴不训不精,人不闹不亲。结巴爹挠挠脑袋,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

这就对啦,那是国家法律,我是执行的,你怎么能够怪我呢?走吧,跟我一快儿过去。春花爹站起来,拍拍结巴爹的肩膀,咱老兄弟俩好好喝两盅。

我不去了,你那里来了干部,我好意思往桌上坐么?结巴爹推辞着。

你这就是假,你其实脚底都抹油了,早想去见那两个干部了。春花爹拉着结巴爹的手说,我告诉你,那两人都喜欢喝点儿,当着他们的面,酒桌上,你跟他们敬上两杯,我再敲敲边鼓,说不定你再生一胎的事情就成了。

结巴爹拉着结巴,春花爹牵着结巴爹,三个人往春花家去了。

结巴没想到,他家和春花家的仇恨,居然会一股风似的说没就没了。

六、

结巴爹是酩酊大醉回到家里的。

这场酒喝得可真有时间。下午那两个干部走了,春花爹叫春花娘重新弄了几个菜,挽着结巴爹胳膊继续喝。一直喝到夜里。

结巴爹醉得不轻,回家就吐,趴在地上起不来,但是精神却好得很。

我说,他娘。结巴爹说。

听着呢。结巴娘收拾着他刚才吐的秽物,一肚子的不满。

我说,他娘。结巴爹说。

要死了么?哼哼啥,有话就说啊!

咱孩子可以尿、尿那么高,那、那尿,算是给老子长脸了,出头了!结巴爹伸着指头,东晃晃西晃晃,艰难地说道。

结巴看着他爹嚷着嚷着,那手指慢慢垂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传出了雷鸣般的鼾声。

半夜里,结巴醒了,看见爹和娘坐在灯光里,正说话。

自己的肉自己疼。娘说。

以前不该那么对他。爹说。

你不打他嫌弃他就行了。娘说。

现在还说这些么?这普天下就出了咱们孩子一个,把鸡蛋送给张神仙他都不敢吃。爹幽幽地说。

娘没有吱声。

可惜他生在新社会里,要是旧社会,没准就是个帝王,爹叹息说道。张神仙没明说,我明白他那意思。

算给你长了脸。娘笑着说,娃娃的乳黄都没掉完,你就开始跟着享福气了。

是啊是啊。爹说,那两个干部还说了,啥时候把咱们孩子请到县城去,尿给县长和书记看看,让他们开开眼界。道时候你也去,去见见县长书记,也享享娃的福。

娘咯咯地笑起来。

你不晓得,他们今天对我那个尊重啊,轮番着跟我敬酒,一杯又一杯,春花爹在我面前,像、像孙子,呵呵。爹的笑声宛如他平常的鼾声一样,拖得老长,沿着头皮,一直掉在脚下。

同意我们生么?娘不笑了。

同意啊,咋不同意呢?爹笑着在娘胸口上一拧,你只管撅着屁股生吧。

真要生么?娘问。

生啊!爹住了笑,叹息一声,他尿得再高,也是结巴,生一个吧,生一个不结巴的。

真不晓得,他咋就能够尿那么高呢?娘不吱声了,许久,说道。

先不管这个,来,人家答应咱们生了,就别耽搁。

结巴看见爹把娘摁倒在床上,娘反手灭了灯。黑暗里,传来娘含糊的牙疼似的呻吟声。

七、

春花爹是第一个喝结巴尿的人。

那是一天大早,春花爹就跑来了,手里还拎着个暖水壶。

尿点,快叫你家娃娃起来,给我尿点。春花爹说。

这么早?他还睡呢。春花爹迷糊着眼睛。

结巴被从睡梦里叫了起来,正两眼惺忪着,就见春花爹把暖水壶塞在他的胯下说,这是你起床的第一泡尿吧。

结巴点点头。

那就是头尿了。春花爹扒下结巴的裤子,把水壶往他的小鸟上凑了凑,说,你尿啊。

尿水壶里么?

不尿水壶里,直接尿我嘴里啊?

在结巴爹和结巴娘惊讶的目光里,结巴对着水壶尿起来,水壶里咚咚的声响在早晨很悦耳。

更让结巴爹和结巴娘惊讶的是,春花爹捧着那暖水壶,一边往家里走,一边往嘴里灌着。

张神仙还是泄露了天机。

张神仙告诉春花爹,你不是想生儿子么?这算命啊,天算三分之一,地算三分之一,还有三分之一,却是要靠自己算计,只有天地人和了,那才能万无一失也。

咋解释?春花爹问。

也就是天让你生儿子,地也让你生儿子,尽管如此,可是到头来还得看你。

我怎么了?

你阳气不够!凡阳气不足者,则阴气盛;阴气盛者,就只有生女子了。

那怎么办?

所谓天机不可泄漏,除你晓得之外,万万不可让二人知道,因为这会损我阳寿的。张神仙凑近春花爹的耳朵,告诉他说,要想生儿子,只有那个尿得天高的结巴可以帮你。

张神仙说,结巴的头尿,也就是每日清晨的第一泡尿,是纯阳之物,喝了可以补阳气。除此外,喝了结巴的头尿,还可以让那些男事不举者,尽显丈夫本色。

只是——张神仙说,女子万万不可喝,轻者长胡须,重者,终生不育。

连着两天,春花爹都是大早拎着水壶过来接尿,然后边往回走,边喝。到第三日早晨,结巴爹和娘就说,结巴的头尿尿到茅坑里去了。

那么金贵的尿,可惜可惜啊!春花爹叹息着,回去了。

结巴偷偷跑到春花家,给春花爹说,我的头尿还在呢。春花爹一边拿水壶,一边夸他是好孩子,十个春花春雨也比不过。

后来,春花爹来接尿的时候,总是要拎上些个鸡蛋啊、酒啊啥的,说是给结巴补身体。

再后来,结巴家门口大早就排起了队伍,端碗的,拿瓶的,都是十里八乡的爷们,有的半夜里都来等着了。

结巴看见家里没有鸡却有吃不完的鸡蛋了,不打酒有喝不完的酒了,他爹和娘的脸上,总是堆满了呵呵的笑。但是结巴并不是很高兴,他讨厌每天早晨被人从梦里叫起来,把着小鸟,小心翼翼地凑进那些口子很小的器皿里尿,要是不小心尿出来了,那些人还会咋唬着叫唤可惜、金贵。越是咋咋唬唬,就越是让结巴紧张,老尿不畅爽。

结巴从心底盼望着能够有一次像以前那样子的酣畅淋漓的尿,尿得急急的,尿得高高的……想着想着,结巴打了个激灵。

八、

结巴悄悄溜出了门。

牙六昨天傍晚找到结巴,要他多喝点稀饭,然后到老拱桥去,他们在那里等。去了,牙六、春花、春雨、还有村里的几个孩子,大家一起紧紧地把结巴簇拥着。

牙六说,大家这么久没看见你尿了,老想着,都不知道你现在究竟还能够尿多远。

春花从包里摸出一团用菜叶包裹的什么东西,递到结巴手里,说是她娘昨天晚上做的鱼丸子,本来想昨天晚上送给他吃,怕娘骂,就今天给他带来了。春花催促结巴赶快吃,说她一直捂在怀里,现在还有点暖乎。

结巴是经常吃春花和春雨的东西的,他吃的时候,春花和春雨就愣在一边看着,那眼神,让结巴心里柔柔地,像是被一双长满羽毛的手轻轻抚摸着一样。

牙六也给结巴带了东西,是两个鸡蛋。

其他的孩子也都带了东西。

我早告诉他们了,要看你尿,就得像那些想喝你尿的人一样,得送你东西。牙六每说一个孩子的名字,那孩子就恭恭敬敬地走上前来,双手把东西结巴奉上。

东西还真多,有小人书、弹弓子、弹珠,还有糖果……结巴双手都拿不过来了,忙叫春花和春雨来帮忙。

盛夏的早晨,清风徐徐。几只鸟儿欢快地鸣叫着,从结巴他们头上飞过。日头从山上的那丛柏树林里冒了出来,身旁禾苗上的露珠在阳光里闪耀着晶亮的光芒。河道里的薄雾随风散了。

结巴从桥的这头,走到那头,好象在丈量着桥的长度。

是不是水不够?牙六说,使了个眼色,身边的一个孩子从草丛里拎出一瓶开水来。我早就准备好了,昨天晚上就给你晾好了,还放了糖精。

在孩子们的簇拥下,结巴喝完了那瓶开水,拍拍肚子说,今、今天我要让你们开开眼界,我、我要站在这头,尿、尿到桥那头的那棵小树上去。

孩子们分散两边,结巴站在中间,慢条理斯地把裤子褪到脚踝上,肚子努力向前拱着,仰着脑袋,深呼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双手扶着那只小鸟——

大家屏住气息,静静地期待着。

金色的阳光里,一根细细的水柱像是蕴涵着无穷无尽的力量,喷薄而出,高高地挂在天空,然后呈一道漂亮的弧线,闪烁着绚丽的光彩,飘落在桥的对面。

大家看得痴痴的。

结巴憋红了脸,他悠悠地使着劲,他要尿出一个极致来。

那根闪耀着夺目光亮的水柱越来越高,飘落得越来越远,早已不是桥头那棵小树的距离,宛如珍珠般晶莹的水珠儿,远远地撒落在小树那头的麦田里。

结巴体验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感,这快感让他全身酥麻,仿佛春雨过后的麦苗,涌动着生长的欲望。结巴感到自己迅速膨胀起来。金黄的阳光里,自己巨大无比,高不可攀。

结巴梦呓似的,快乐地呻吟起来。

当刘一刀趴在结巴胯下,正张着嘴巴准备接住那尿的时候,结巴猛然睁开眼睛,一声尖叫,那晶莹的水柱一下子折断了。

春花和牙六他们尖叫着,被恐惧追赶着,四处逃窜。顿时无影无踪。

你尿啊,你尿我嘴里。刘一刀拽住结巴,呵呵笑着,把嘴巴凑在结巴的胯下。

结巴哇哇地大哭起来。

你尿啊,尿啊,我要真整得了女人了,我就送你一头肥猪。刘一刀涎着脸,一张大嘴在结巴胯下晃荡着。你要不尿给我喝,你就别想走。

多年以后的一个午后,我正站在公厕的便槽上准备方便,急急充充进来一个人,慌慌张张地解开裤子,使劲向前腆着肚皮,腿弯曲着,努力将自己的臀部向前送着。尽管如此,那尿却软弱无力地滴落在他的跟前,湿了裤腿,也湿了鞋子。

妈、妈的。他骂了一句,声音像那尿,软弱无力地跌落在地上,马上就悄无声息了。

结巴,我喊到。

哦,是你啊,牙六。结巴耸耸身子,抖了抖,然后向我伸出手,我们握在一起。我看见结巴的手背上,有两粒尿液,晶亮。

2002年12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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