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村庄的诞生(外一篇)(三等奖)

文/凌可新

一个村庄,她开始在某一地方,是命定的事情。祖先在他人生的旅途,他离开了他的原来,他可能没有任何目标。他在一条路上行进也不是事先确实的。他离开他的原来,原因往往秘而不宣,或者使用一个借口来塘塞。但他走出来了。在比较纯粹的农业社会里,他目所能及的都是田野和荒原。也许偶尔会有城镇出现在远处,但于他来说,那只不过是虚幻和梦想。他希望的,仍然是一片可以由着自己耕种的土地。

对于任何一个已有的村庄,祖先的面目永远是陌生的。他的经过和小憩,都会引起对方的警觉和质疑。那些已经被耕种熟了的田地同样警觉着远来的异乡人。祖先讨得一碗清水已是不易,他不可能再讨得一处能够庇护身家的屋檐或者柴舍。喝尽碗里的清水,祖先只有道一声谢,起身离开还没有坐温的石礅,慢慢着走出这个村落。他面前有的,还是那条看不见尽头的古老小路。

也许根本就没有路可走了。

祖先有的是孤身一人行走,有的则携带了妻子儿女。但他们的父母一般都不会跟在后边。父母一般都还在他们的原处生活。或者已经被埋进了一座小小的坟茔。而他们的离开总是有迫不得已的成分在的。不到必须离开的地步,谁也不会做出这样一种选择。

所以,离开原来的祖先,就如离开藤蔓的瓜果,怀里满满的,都是悲怆和苍凉。

祖先的脚步实在迈不动的时候,他就离一个新的村庄十分地近了,一个未来的村庄基本上就迫在眉睫了。他倚着一棵野树,手里紧紧攥着一把从原来处带出来的锄头。四周荒芜着,罕有人烟的痕迹,草木葱郁。如果是秋冬,则是一片凄败。这样的去处,应该是出没着种种野兽的身影形迹的。它们给了祖先生命方面的威胁。但祖先手中的锄头,或者斜在怀里的砍刀,慢慢又给了他丝缕的慰藉。有它们在握,祖先知道他可以歇息一下自己了。

用掉的力气一一回复之后,祖先站起来。他发现一条河流从一边走过。河里的水清清着映出一片天空。他兴奋地呀了声,埋下头饱饱地饮啜了一通。河水甘甜,像遥远过去他母亲奶给他的乳汁。这给了他最初留下来的念头。也就是说,河里的水首先确定了一个村庄的基础。

河水在祖先的肠胃里,很快就渗入了血液,在他所有的部位流动。祖先被滋润了。他用河水洗了一把脸,湿漉漉地舒展开四肢,啊啊有声。之后,祖先发现眼前这片荒原倘若经过开垦,最终会成为良田的。

有河流有良田,一个村庄不就可以开始了吗?

祖先终于决定,不走了,不再继续行走了。祖先把他的心一下子定格在这里。他砍伐出一小片空地,就着相邻的几棵野树,草草地搭成一座茅屋。跟随祖先出来的,可能还有一头毛驴,或者一头黄牛。那就把它栓在屋前的树上,砍拾些柴禾草木,夜幕降临时分,祖先就在这片荒原上升起了第一堆火焰。

倘若祖先是携带着老婆孩子的,那么这片荒原就会一下子热闹起来,就会从蒙昧顿时生动了活泼了。连飞来飞去的鸟雀都喜欢在这里落一落,甚至寻一棵树的枝丫,搭垒起一只小小的窝巢了。而那些野兽,则被这种热闹惊吓得远远避去,即使夜半时分妄图过来突袭祖先,以图饱食一顿人肉,那彻夜不熄的火堆也会迫得它们不敢走近……

在祖先的砍刀和锄头下,荒原一片一片地消失,新垦出的田地散发出处女般纯粹的气息。播种季节到来时,祖先把一直带在身边的农业作物的种子播进泥土里。当种子萌发钻出地皮,祖先的茅屋已经变成了泥坯屋,屋顶自然还是苫着茅草,但泥坯结实的程度,看上去更接近于一个村庄的源头。从河里捕捉到的鱼,和从荒原猎取的小兽,它们细腻的肉炖熟后,不断地补充着祖先的体能。在土地的第一次收获中,力量源源不断着的祖先,就已经洞烛到这个村庄的未来。他明白,只要他肯于努力下去,他肯定必然是这个村庄的始祖,这个村庄以后所有的人,都会牢牢记住他的名字。

当然,要想让一个村庄真真切切地座落下来,他还需要做很多事情,还要付出很多心血。如果是祖先自己一个人出来的,他还必需娶回一个媳妇儿,必需让媳妇儿生养出一大群孩子,孩子中间还必需有几个儿子。这是必需的。否则的话,这个村庄就会在他手里,还没有真正诞生就夭折了,以后的一切都勿需再说。

但祖先既然是祖先,那么他把完成一个村庄需要的所有条件都满足了。有一条满足不了,他也就不可能成为祖先。

满足不了所有条件的出走者应该是有的。现在我们溯着时间的长河往回看去,我们根本就看不到他们,哪怕是一闪面逝的影子。他们在我们的视线之外。我们无从寻找。从另外一个角度说,我们也勿须寻找他们。他们对人类历史进程没有产生过什么影响。他们对我们的今天和未来,同样没有什么意义。仅仅地,在人类历史的某一阶段,他们曾经生存过、活动过。但很快他们就消失了,被历史的尘埃埋葬了,没有丝毫的痕迹。

每一个祖先,都是成功者。他们串在他们原先家族的链条上时,他们只不过是其中的一节。他们离开挣脱出走,虽然必须冒着巨大的风险,而一旦成功,就会以他们这一节为第一环,重新形成一条新的脉络。

所有的村庄,只要你能数得清环节,他们都是由这样的一个人制造出来的。没有例外。不会有例外。

据民间传说,明末清初,因许多地方连年战乱,往往千里百里为墟,人烟罕有。国家粗粗安定后,朝廷就开始了一场大移民运动,在已成废墟的土地上重新兴建村落。当时的山东登州(今山东蓬莱)一带,也颇多荒芜的田原。我们凌姓人,从小云南迁至此,遂有了我现在的家乡--山东蓬莱市潮水镇凌家村。

小云南应该是个地名,但却不是云南。否则也不必加个“小”字了。小云南具体在什么地方,我问过许多人,大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少数说得出的,则说小云南的山西省,离著名的“大槐树”不远。而蓬莱一带,许多村庄的祖先,都说是从小云南迁过来的。

我曾看过已故去的老人凌德增保存的家谱。我们凌氏凌家村的祖先一共两个人,一个叫凌一龙,一个叫凌一虎。他们是嫡亲的同胞兄弟。是他们兄弟二人共同缔造了我们的村庄。

大约由于村庄的历史比较短--明末清初至今也不过三四百年,我们这个村庄规模比较小些。上世纪七十年代才七八十户人家,现在大约能有百多吧?

不过我们村比较纯粹,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姓凌。杂姓稀见,一王家,一卢家。直到现在,王姓还是一户,卢姓则增加到五七户。因实行比较严厉的计划生育政策,以后大致也不会有什么增加了吧?

诞生一个村庄,往往要走长长的一条路。割下的第一丛茅草被苫到茅屋顶上,那些闪烁着青绿气息的长叶,有谁去细数过?播进泥土里面的种子,它顶起一星细绿的时候,有谁能肯定它的成熟是必然的?那一条静静的河流,又有谁知道他流向了何方?还有,被逼远了的野兽们,会不会卷土重来?周围仍然荒芜着的原野,什么时候能有别一个祖先的足迹?所有的村庄都不应该是孤零零的,在适当的距离之外,应该还有别的村庄萌芽。

要不然,谁敢永远地生存在孤独之中?

祖先的形象从历史的纸张中凸现出来,往往他留下的只是一个名字。他的长相,他的身高,他的眉毛嘴唇,头上的发,和那一双磨满了老茧的大手,一对踩踏得愈发厚重了的大脚板,都被忽略掉了。甚至他们的故事也消散在了他们那个时间的空气里。而他们应该有故事的,应该有有声有色的,惊险万分的故事的。祖先认识不了几个汉字,他们不可能自己一一记写下来。而他的周围,在离他几里十几里的地方,同样忙碌着诞生另一个村庄的人的祖先,他们一样地没有时间抬起头,往更远处张望的。

被汗水浸泡透了的祖先的思想里,不会去想别的。

我是说,祖先其实留给后人的,只是一个符号。年代愈久远,祖先做为符号的可能性就愈大。历史习惯于忽略掉不该被忽略的事物,历史习惯于由遥远在京城的一些人书写。那样锦衣玉食手指白细长的人,他们不可能把哪怕半页纸张的篇幅让给一个普通村庄的缔造者。他们漂亮的狼毫笔的笔触,怎么能够往这样的地方行走呢?

但是一个村庄诞生了。她像一粒种子萌发出叶芽那么简单。只不过,一粒种子要长成参天大树,却要经历连她自己也说不清的种种磨难。

我们现在看到的结果是,在大地上,茫茫苍苍里,村庄星罗棋布。结果就摆放在那里。往往地,连我们自己都忽略掉了过程,甚至忽略掉了我们的祖先。

有谁会肯于花费宝贵的时间,去思想一个村庄到底是怎样诞生出来的呢?

2002年11月23-24日于鲁院
2003年10月12日修改于山东蓬莱

春草之蕊

有一种野草,她的生命力无比地旺盛。不论在什么地方,只要有泥土,总有她们勃勃生长的身影。她的叶子是狭长的,如一柄柄绿色的长剑。叶的两边长有细密的刺。如果你去拽扯她,你的手很容易染满从自己体内流出来的血。在经验的村人,肯定不会拽扯她的叶子。

当然了,如果你轻轻地抚摸她,她不会给你造成任何的伤害。

我们叫她甜草。

甜草没有果实。这样说也许是错误的。甜草在春天里长出的是雪样白的绒花,跟芦苇的有点类似。但那样的花雪白细腻,的时光比棉花还软,比柳絮还轻。

至今我也没弄明白,她们飞扬的绒絮,承担不承担繁衍后代的重任?

有些人采了她的花--那也应该算做是花吧--采够一束,用绳麻扎起来,剔除绒絮,就是一把比较好的苕帚了。不过这样做的人家不多。因为仔细想来,这样一把苕帚,更适合做女童手里的玩具。

甜草露出地表的部分往往容易被孩童忽略,但是有一段短短的时光例外。这在后面将说到--孩子们更专注于甜草的根。

甜草的根比铅笔细些,不过却长。谁要是肯于挖掘出一条完整的根来,那肯定有几尺几尺那么长了。甜草的根像竹子那样有节,但中间是实在的。她在初春大地刚刚化冻时被村人挖掘出土,阳光泻上去,一样地感到新鲜。还是活着的根。洗去根上的泥土,她就如同温润的玉--饱含着汁液的玉,丝丝缕缕的玉。

你已经猜出她饱含着的汁液的味道了吧?

在很长的一段岁月里,孩童和少年们被春风吹拂着的嘴里,都要衔含着一条这样的根。那些稚气的牙齿们,伙同着温嫩的舌头,一起吸吮着。他们的手里,也会紧紧地攥着一把。

性急的顾不得洗去根上的泥土,嘴角很快就挂满了泥的浆。但那浆也是甜的。

生命力旺盛的甜草常常让村人们头疼不已。他们只好在春天刚刚开始时,用一把尖锐的。闪烁着光芒的,长有三颗长牙齿的工具,不遗余力地将她们的根刨掘出来。

否则的话,一条草根,就会旺旺地长出一片剑状的叶子来。

那么,甜草大致是通过她发达健壮的根须来做着繁衍后代的事情吧?

那洁白的,惹人耳目的绒絮,是她们施展出来的虚情假意,以此来欺骗缺乏经验的人,企图达到暗渡陈仓的目的吧?

可她们的根为什么又偏偏要甘甜无比呢?为什么有时连健壮如牛的大人们,也忍不住偷偷地衔到嘴里来呢?

换一个角度来看,可能这也正是她的聪明之处。因了甘甜,人类就舍不得赶尽杀绝,就会让她们生生不息,就会一年一度春风一来,放她们早早绿了路边沟旁。

是这样吗?

任何事物都应该开花结果的。上天的安排必须周到完美。甜草做为一种草,虽然细微,也理应如此。

春风起处,田地里的甜草在农人的清除之例,路边沟旁的,只要威胁不着农业作物的生长,似乎没有谁去顾及到。

农人习惯于忽略田地之外的事物。农人的力气和汗水,更情愿于热水抛洒在田地之中。

不过,农人忽略之处,恰恰又正是孩童们专注的地方。

从两种不同的心理出发,能够在一条路上共同行走着的人和事,似乎罕有。

大人们成熟的思想,怎么能抵得上孩童们的天真的无邪呢?

具体到甜草上,大人们关注的是清除她们可能给予农业作物造成的伤害,孩童们更愿意得到她们破土而出的蕊。

一颗甜草,首先出来的就是蕊。

在这里使用一个“蕊”字,连我自己都感觉出不恰当来。更恰当的似乎是个“芯”字。但一经比较,我却愈发喜欢“蕊”字多出的两个心。而实际上,我想表达的比这两个字更简单:心。一个“心”字就足够了。

甜草之心。

一颗甜草,最先袒露给春风的,是她的心。

这就好多了。

从蕊到芯,再到心。在我们这样一个林林总总的五花八门的世界上,还有什么比得上这个字,更能抵达你的心灵呢?

不会再有了。

甜草的心,很像一支笔,细细长长的被削尖了一头的笔。当然她比笔要细此。她笔直地把自己从泥土里挣脱出半个身子来。她的外表是浅浅的绿。这绿应该是她生命的本身颜色,是她以后直到深秋时分,所恒有的颜色的总和。以后所有的绿意都取之于此。

她乍现在春风里,她显得十分文静。阳光淡淡着,周围除了泥土,除了上一个年度留下的枯黄,没有别的绿来跟她争抢阳光和细风。但这时的她,却在等待着什么的来临。她的文静说明了她的内心。

她等待的是一只小手,小小的手。

如果她真的算是一朵花,现在她还没有绽放。她得在绽放之前等到那样一只小手。

她得让那只小手轻轻地捏住,她得听到一声孩童欢悦的“呀”。呀,这么轻轻的一声,她就心甘情愿地让那只小手把她抽出去了。

她离开母体之后还是活着的。

那只小手剥开她外表浅绿的皮,她露出的是一笔嫩嫩的白。她被小手送进一个小小的嘴里。她在那里慢慢地融化了。

和根一样,她也是那么地甜。

但她甜得理细致,更婉转。她独有的,不可替代的味道弥漫开来。她知道,她把一整个时代都包裹了。

所有的长大了的村庄的人,都会记得她的。所有的在村庄里生活过的人,即使再过一百年,一回头,都会看到他们的童年浸泡在她的气息里,走不出去。

抽出心的甜草,还是一样地绿,一样地蓬勃。她的心其实就是她的果实。果实们都希望在自己最甜美的时刻被采撷。

甜草的回忆,也因了一只小小的手的出现而充实。

许许多多村庄人的记忆,都是从甜草的心开始的。

在一定程度上,纤细稚嫩的甜草的心,是一把记忆的钥匙。它悬挂在我们记忆的最深远处,闪闪发光。

2002年11月26日于鲁院
2003年10月15日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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